工藝機械與創造謬思的萬神殿──巴黎藝術與工藝博物館(三)
思想與機器的萬神殿
印刷紙本固著穩定的質地,令人安心、適於沈思,只是電子屏幕的流動善變的特色,穩站新時代浪頭,頗有取而代之之勢,雖說兩者皆為訊息載體,然而,大跳躍落地之後,再也勢不可逆。活版之後的鋅、紙、橡膠、照相版等技術,又再被吞噬、整併入數位媒體的型態進逼,印刷產業的版圖起了大地震,訊息載體的大變形超限擴張,對印刷出版業來說,卻意味著大崩壞。回顧雕版到活字版,之間也有一次大跳躍,(這大跳躍也是多次小跳躍─木金平凸凹版─的工藝前後貫穿累積而成),那次跳躍,啟動了知識革命,也帶動了工業革命,輪船、汽車、飛機一個接著一個蹦了出來,這些人造發明翻轉了整個地球,翻轉了我們對它的認識,甚至動搖、威脅上帝的位置。這座原先的侍奉上帝的修道院建築,後來卻成為展現科技之力的殿堂,不也恰恰是個註腳。納工藝百科全書式的博物誌,於上帝殿堂之下,或許方為巴黎工藝館的宏大理念。然而,從日常百工穿梭到寰宇星球,我們見證了認識論的革命連帶地翻轉了宇宙、存有根基的大爆炸。
《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的作者,伊莉莎白‧愛森斯坦(Elizabeth Eisenstein)指出印刷機的出現,促進了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的加速互動。而新的圖書生產方式,不但讓工匠和哲學家注意到彼此的生產成果,甚至,文人學者與工匠、印刷商都齊聚在印刷作坊的現象,在16世紀一些著名印刷所,也因此成為許多思想與實踐活動的發起點。
如今這座博物館裡的印刷機,已經被移出了當初熙來攘往的聚會所,甚至失落了整個朝代,一部部的機器脫離了當時背景脈絡;成為一具具失去戰場的的孤獨武士,幾乎是所有過了時、退了役的機器所共有的處境;不過,失落的豈止是活版印刷部門,電報,機關車、老式攝影機、紡織、建築都通通都中到這一「場所」來充當展示的模特,而展示的究竟是什麼呢?
懷舊的哀傷?不,經過巧心布置,這兒不是墳場,所有的它們,來到一個共通的母體,從勞動的陣線解放下來, 卻能從更大的佈局中找到落點,機器眾神有了一個新型態的聚會地。觀念、靈感的編碼序列,從又回到發明之前,演示它們多向多源的可能宇宙。
工藝博物館有計畫地蒐羅在每一次跳躍之後,被遺落下來的神工利器,而重新組織以歷史的時間序列,以門類橫切與排比。於是,當你置身於館內一個區間、一個區間地穿梭,縱橫於時光的隊伍、行業的星系之間,猛然會發現那些無法簡單歸類的關鍵,或可稱之為「基因」的部件,躍出現身於你眼前而有所領會。比方,巴席勒‧蒲匈(Basile Bouchon)在織布機上所發明的「洞洞卡」(輔助紡織紋路一種「記憶」裝置),往後為賈寇德(Joseph Marie Jacquard)所用,創造了自動的提花織布機,卡片上的洞完全取代了紡織工人的手臂動作,織出有花樣的布來,它是紡織區的一個重點展示。而當你移步到印刷區,驚覺打字機上也有「洞洞卡」時,你的大腦會比雙腳更快地預知,電腦區即將會現出這麼一張上頭部滿星孔的牌卡來,沒錯,正是它,扮演了早期的程式語言的角色。
除此之外,包括圖像印製的範圍,印刷─攝影乃至攝影─電腦的更親近連結,也是轉身可見,甚或輔以可以親手觸碰操作、輔以影片說明。從這些細心的策劃之中,觀者可以發現以行業、門類做區隔的器材,從歷史的脈絡中它們見證各行各業的起承消長,然作為智識發展上它卻不必然門類與空間所限,而可能輻射出更廣的創造進化譜系。簡而言之,我體驗到一種「輻輳式百科博物學」的神奇吸引力。
這座以17世紀修道院為基礎改制的工藝博物館,經由巧妙的設計發揮了內部空間的迂迴特色,有種將宗教的宇宙觀想,轉化成科技演化的舞台的奧妙體驗。義大利哲學家兼作家艾可(Umberto Eco)的小說《傅科擺》(Foucault pendulum)即是以此館為舞台。而大名鼎鼎的「傅科擺」就是由法國物理學家萊昂.傅科(Léon Foucault)於1851年公開在萬神殿(Panthéon)設置以證明地球自轉的科學儀器,它自1855年移到此地之後,就成了工藝博館的鎮館之寶。而艾可的小說出版之後,工藝館也因而聲名大噪,吸引大批遊客。現在館方在定時定點都會請專人導覽,時間一到大人小孩都爭相聚集圍成一個圓,讓地球牽引著大擺捶,帶你感知寰宇之秘。這是一座機器與思想的萬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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