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看不见的凝视,看得到的恐惧
一波波的黑色海浪拍打着同样黑暗的礁石,顺着汹涌的海潮向上看,是山崖上一幢灯光暖黄的房子。平和静谧之下,隐匿着无形的压迫与恐惧,这是电影的开端,塞西莉亚出逃的夜晚。
在一次聚会上偶然认识后,平凡女孩塞西莉亚与技术大亨 “世界光学领域开拓者” 阿德里安恋爱并同居。那幢布满严密监控系统的现代主义豪宅里,阿德里安对塞西莉亚进行长期的暴力和虐待,从肉体控制到精神控制。
看似成功的出逃只是一切的开始,塞西莉亚躲在儿时好友家,关于阿德里安逝世的消息本应使她安宁,但饱受创伤的塞西莉亚仍被施虐者困扰,重建生活举步维艰。塞西莉亚无法走出家门,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她极度不安,杯弓蛇影。与此同时,种种诡异的巧合开始积累:做饭时煤气火焰突然调大,被打开的门锁,萦绕在肩旁的呼吸,熟睡时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宛若有人坐上去般椅子的凹陷,被单上出现的脚印……
导演用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和封闭式镜头,营造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也暗示着 “看不见” 的隐形人的存在:女主无时无刻不被禁锢在空间之中,而被框住的有形空间的主体,是施虐者无所不在的凝视。
令这部小成本恐怖片在众多影片中突围的,当然不仅仅是 “隐形人” 这一科技概念的引入,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之所以感到不寒而栗,是因为影片刻画了一个女性生存的真实世界:被窥视、监视的恐惧,权力不平等的亲密关系,父权制度下被剥削和他者化的女性。除了可以明确指控的施害者 —— 那个电影里的隐形人外,女性面对着一个更加无形又难以指认的 “性别之网” 。
一、煤气灯 “操纵法”
“他说我永远别想离开他。他有要掌控一切的控制欲,包括控制我。他控制我的样子,我的喜怒哀乐,我的行动,我的言语……甚至指控我的思想。如果他不喜欢他揣测的我的想法,他会……”
“他会打你吗?”
“不止是会打我。”
自以为成功逃离阿德里安后,塞西莉亚才终于敢对朋友和家人诉说自己的遭遇。阿德里安在这段充满权力的亲密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他控制她,从穿衣打扮到自主思考。他伤害她,从肉体上的殴打、性侵犯到精神虐待。他孤立她,塞西莉亚失去工作机会、朋友、亲人,无法从自己的社会网络取得支持。他建构她,相信有 “隐形人” 存在的塞西莉亚被人们视为 “女疯子” ,她看起来神经质、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在警察和专业机构前彻底失信后,塞西莉亚最终被送去精神治疗中心。
阿德里安享受着发达的科学技术,以及其带来的财富、资源、权力和地位。而塞西莉亚的发展则被限制,她被迫退出工作,被动地与社会隔离,完全依附于阿德里安而存在。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中,阿德里安驾凌于塞西莉亚之上,用恐惧和暴力维持自己的统治与服从。这样的操纵法我们并不陌生,它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以淤青,以眼泪,以被扭曲被混乱的认知,甚至……以生命。家庭暴力、亲密关系犯罪、PUA情感操控……女性一次又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二、看不见的男性凝视
我们如何得以确认自己的存在?孩子在学会辨识和表达之前,先学会的是 “观看” 。通过观看,我们分辨、理解世界,确定我与世界的距离。看到物和他人,继而看到存在的自我。但传统父权社会中的女性,并不拥有凝视的权力。约翰·伯格在《观看的方式》中说,“ Men act and women appear.” 男人观看,女人展示,男人作为 “观看者” 注视女人,女性作为“被看者” ,为男性观看的目的而存在。
凝视可以证明存在,观看者因此获得了某种权力。通过男性凝视,通过物化和色情化女性,男性巩固自己作为视觉主体的掌控力和权力。Netflix的热播剧集《你》(《You》)触及并展示了现代监控的恐惧沼泽:你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网络世界,无论是内裤的颜色还是床头摆放的书,无论是家庭住址还是社会关系。这种入侵和剥削通过数码和网络技术得以强化,女性被囚禁在多种视线汇聚的玻璃房里,任何一个男性,都可以通过这种 “看见” 而获得快感。
与赤裸裸展示身体暴力和虐待情节的电影不同,《隐形人》里的伤害是幽深的,它潜伏在角落,凝视着,观赏着,伺机而动。在监控摄像头泛滥,跟踪骚扰方法层出不穷的现代社会,电影里呈现的压抑和恐惧是如此真实,这也是电影最成功的一点:我们被抛进一个与真实世界无二的空间,与塞西莉亚一同惊吓,一同怀疑,一同被观看,也一同被剥夺。
“他以折射投影以及光线追踪为基础重新校准了多摄影机系统。” 假死亡以后,从媒体对阿德里安的死亡的报道可以窥见阿德里安行凶的方式。就这样,暴力和凌辱不只是伴随着鲜血、对抗或疼痛,技术的发展帮助施虐者隐形 —— 阴险又隐蔽的一双眼,无孔不入的视线。来自外界的凝视正虎视眈眈,而我们四顾茫然,无迹可寻,战战兢兢地捱过看似安全的一天。
三、更多受伤的女性,她们会重生吗?
我们要用 “爱情” 为伤害和暴力裱花吗?阿德里安英俊富有,有病态的 “深情” ,隐身衣放置室至关重要的密码,是他与塞西莉亚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在那么多可以选择的女人中,他唯独钟意平凡的塞西莉亚。相比阿德里安的体面和 “完美” ,塞西莉亚邋遢,头发散乱,眼圈乌青,皮肤纹路粗糙,嘴唇苍白干裂……与隐形人的第一场打斗戏中,塞西莉亚被掐脖,踢打,扯着头发被拖走。这是 “爱” 不能遮蔽的痛苦:塞西莉亚憔悴,脆弱,从未感到安全。在极度的恐惧不安里,她受尽折磨。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女性复仇的故事吗?塞西莉亚从未放弃抵抗,她并不纤弱或愚蠢,相反,在与阿德里安的对抗中,我们能看到她超乎常人的力量与智慧,她有一双如此坚定的眼睛。但撇开社会结构,寄托于个体的坚强和反抗是冷漠可耻的。在塞西莉亚靠自己的力量成功复仇前,不予信任的制度、机构和社会,都是施虐者的帮凶。
《隐形人》并不完美,电影后半部分变成略显凌乱的动作惊悚片。饰演塞西莉亚的艾美奖金球奖双视影后伊莉莎白‧摩丝(Elisabeth Moss),在影片中贡献了2020年初最令人惊艳的演技。故事的结尾,依旧是深夜的海边,精致的房间里灯光温柔,器具光泽闪烁,屋外则是一望无尽的黑暗。以彼之道杀死阿德里安后,塞西莉亚只身离开,海风猛烈,海潮声依旧涌来,塞西莉亚终于重获自由,她没有笑容,也没有流泪。
这是电影的结局,可在辽远的海洋之外,在海崖上孤零零的大房子之外,还有更多的女性。城市里亮起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城中村出租房阴冷逼仄,农村燃烧的柴火将要熄灭......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种族,在明亮或昏暗中,贫穷或富裕中,千家万室,任何一个可能的窗口里,女性仍在受伤。塞西莉亚的脚下,是让人晕眩的更黑暗的深渊。她们会拥有力量吗?她们会重生吗?我们在真实的召唤下观赏电影,却赫然发现自己也是电影的一部分。这部惊悚片给出的答案,是那样美丽和天真,它正艰难地,挣扎地,苦痛又细微地,走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