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历史版本和 IPFS 入口查阅区,回到作品页
大家備份
IPFS 指纹 这是什么

作品指纹

楊早︰《常回家看看》和《弟子規》都是精神霧霾

大家備份
·
·
我的上一篇專欄,本是討論兩代相處之道,對於《常回家看看》和《時間都去哪兒了》兩首歌,只是順手一箭。因為編輯幫我改題目為《「常回家看看」的危害比「女神女漢子」大多了》,好些評論者只是就這兩首歌的內容商榷過去商榷過來,令人哭笑不得。有一種意見認為:《常回家看看》難道講述的不都是實情嗎?

我的上一篇專欄,本是討論兩代相處之道,對於《常回家看看》和《時間都去哪兒了》兩首歌,只是順手一箭。因為編輯幫我改題目為《「常回家看看」的危害比「女神女漢子」大多了》,好些評論者只是就這兩首歌的內容商榷過去商榷過來,令人哭笑不得。

有一種意見認為:《常回家看看》難道講述的不都是實情嗎?有什麼好批評的?持這種觀點的人完全沒有理解「敘事也是觀點」的傳播之道。同樣是拍部紀錄片談論霧霾,知識都是正確的,數據都是精准的,但我可以用這些材料來呼籲「清除霧霾,從我做起」,也可以用來陳述「霧霾是工業化必然代價」。重點不在於你講了什麼,而在於你以什麼立場,什麼態度去講。

《常回家看看》看上去只是在敘事,但它從第一句話開始就在「要求」聽者。我們抄一段吧:

找點空閒 找點時間
領著孩子 常回家看看
帶上笑容 帶上祝願
陪同愛人 常回家看看
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
爸爸張羅了一桌好飯
生活的煩惱跟媽媽說說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談
常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
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
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

一首歌詞,就像一部小說,總是有一個敘事者。流行情歌一般喜歡用「你」、「我」這種限制敘事。不管多少聽眾會將自己投射或代入其中,它仍然是一種個人敘事。而《常回家看看》的敘事者,不是歌中的任何一方,不是父母,也不是兒女,而是站在旁邊的一位「道德宣導者」,宣導者要求你,規訓你:你「應該」常回家看看,把工作的事情、生活的煩惱向爸爸媽媽說說談談,因為呵,「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 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

這種道德宣導加上親情包裝,相當有效。或許大多數人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啊」。可是我只想問……你算幹嘛的?憑啥跟我說這些?我家裡的事,關儂啥事體?

我總結過「央視腔」的特點,就是「政治問題倫理化,經濟問題道德化,政府問題個人化,新聞問題宣傳化」。這「四化」歸並起來只有一個結果,就是宣傳喉舌總喜歡對個人生活指手劃腳。他們不喜歡多元化,總想掄出一個倫理模式來,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這個彎子,很多人轉不過來。我再說一遍,這裡面有兩層意思。一是不管你說得對不對,我很討厭這種道德宣導,因為「被宣導」這種事跟獨立思考、特立獨立那些詞彙,很難兼容。二是道德宣導通常都問題多多,因為它並非像看上去那樣無私無欲,它有它的立場,它的訴求,它是一種意識形態,想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是它的天性。

還是聽不懂?那我再來具體說說《常回家看看》這首歌。談這首歌,我不能把自己放在「子一代」的立場,因為它看上去是在幫父母說話,如果子一代反對,很輕鬆就能給你扣上「不孝」、「無禮」的大帽子。已為人父,我想說,在我兒子成長過程中,我決不給他聽這首歌。等我兒子長大成人,等我老了,我決不拿這首歌或類似的宣導來要求他——丟不起那人。

《常回家看看》這首歌,不僅是在要求,而且是單向的規訓。它不管家庭關係如何,兩代溝通狀況怎樣,只是一味地標榜「常回家看看」,一味地號召「團團圓圓」。這就是建立了一種唯一的價值觀。相信我,處理人與人之間,也即是雙方的關係,沒有比只做單向要求,只有唯一價值觀,更大的坑更深的淵了。

從指手劃腳到直接干涉,相距只有一步之遙。大家該還記得,經過幾年的輿論造勢,2013年7月1日起,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實施。新法特別強調,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應當經常看望或者問候老年人。媒體稱為「常回家看看入法」。兩年過去了,這條法例解決什麼問題了嗎?

誰都知道,隨著中國社會老齡化的加劇,「空巢」作為家庭問題日益突出,但什麼才是有效的解決之道?把這種社會問題倫理化是最簡單省事的:你們這些當兒女的,多回家看看不就得了?那好,我們一起高歌《常回家看看》,一起譴責不孝兒女,是否就能這個廣泛的社會問題如應聲而解?

事實上,排除那些需要政府或社會救濟的案極端案例,比如刀架脖子也不肯回家看看的,中間的大部分個案,都有著各種各樣的苦衷與無奈。它們可能不夠震撼,但應該更普泛——事實上,這些中間個案也是《常回家看看》這種道德宣導針對的現象,因為它已然預設:常回家看看,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從我做起,常回家看看。

我們平心靜氣地想想,作為孩子,與父母有二十年的相處,有割捨不斷的親情,如果家裡讓他/她感到溫暖、熟悉、親切,他/她又有能力與時間,他/她為什麼不願常回家看看,還需要喉舌們大張旗鼓地宣導?如果是力有不逮,那不是宣導能解決的,如果是心有不甘,我不相信那麼粗暴的宣導能有效果。

我身邊有不少朋友都這樣:在外地的時候,覺得想回家,該回家,真回了家,又住不長,呆不住。反過來,不少父母也一樣啊,他們去大城市跟孩子一塊兒住,可總是「住不慣」,要不是幫忙帶孫子孫女,或者生活不能自理或要長期上醫院,他們寧願回老家住自己的老房子。

這種現象是人之常情,不是嗎?誰願意總是生活在「別人家的規矩」之中?古之四世五世同堂,為什麼要強調「百忍」,因為一大家子共同生活,只能有一種規矩,規矩的制定者自然有最大的自由,其餘那些規矩的執行者、服從者難道不會覺得委屈,覺得不自在?從前是無處可逃,只能多年媳婦熬成婆地代代傳承,一旦大家族體制崩潰,人可以獨立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在別人的規矩之中」就變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我認為問題的關鍵是怎樣讓「常回家看看」變得有吸引力。沒有人唱一首《常出去走走》,「民眾應該經常出遊」也沒有入法,也可是一到節假日,國內國外旅遊勝地,滿坑滿谷,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王小波在小說中寫道,如果單位要求職工某天回家必須行房,房事就會變成一種讓人厭倦煩悶的例行公事。我想,如果子女們回到家裡,沒有催婚逼生那些傷感情的事兒,每個人能夠最大限度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想熬個夜睡個懶覺沒人干涉,兩代的交流,沒有壓制與強求,家庭成員有共同的愛好與品味,能一起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分享家鄉美食也分享社會觀察,政治觀點不怕碰撞,審美情調各美其美,這樣的家庭,怎會沒有吸引力?有多少子女,會把回這樣的家視為一種負擔,一種不得不盡的義務?

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現在好像是入選了高一語文課本。通篇平易,但結尾是有郁憤的,或許就是對中國傳統家庭的看不慣:

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多年父子成兄弟」,重點在於從上下位置的「父子」變成了平等相處的「兄弟」,是父親自覺的「降輩兒」。你們天天抱怨孩子有話只給朋友講同學講,你們想過自己怎樣從「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變成兒女同氣相求同聲相應的夥伴嗎?想過子女成年之後,怎樣才能繼續一起愉快玩耍嗎?

你看汪曾祺寫的父子關係,他自己的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後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餘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
「我十七歲初戀,暑假裡,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係,他人或以為怪。」

汪曾祺如何對自己的兒子汪朗,當然不便自誇,但他舉例說明瞭父母對孩子的理解,是在出現大分歧後的理解:兒子下鄉插隊,春節回家帶了一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於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因此汪曾祺責怪了兒子「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干係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

你要是遞給汪先生一本《弟子規》,跟他說小學都得學這個,他一定會說「什麼玩藝兒」,沒准還補一句:「拿這書當教材的人,不能搞教育,但可以當教育部長。」

我們來看看《弟子規》一開頭怎麼規範兩代關係的:

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
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冬則溫,夏則凊;晨則省,昏則定。
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業無變。
事雖小,勿擅為;苟擅為,子道虧。
物雖小,勿私藏;苟私藏,親心傷。
親所好,力為具;親所惡,謹為去。
身有傷,貽親憂;德有傷,貽親羞。
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
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
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
親有疾,藥先嘗;晝夜侍,不離床。
喪三年,常悲咽;居處變,酒肉絕。
喪盡禮,祭盡誠;事死者,如事生。

每句話都是惡狠狠的規訓,不由分說,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比如「事雖小,勿擅為;苟擅為,子道虧」,汪曾祺兒子帶「黑人」同學回家,就是「擅為」。你大學畢業不考公務員而去追求理想,也可能是「擅為」。該結婚不結該生孩子不生,還不是「子道虧」?

而且《弟子規》有自相矛盾之處。「親所好,力為具;親所惡,謹為去」,父母不喜歡的,你不得堅持,但下面又說「親有過,諫使更」,那如果你認為父母的所好所惡,是「過」,該怎麼辦?父母堅持他們的選擇,你還要「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這是置父母的獨立性於何地?「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這是人人皆可劉慧芳,皆可感動中國的節奏嗎……

反正打死我,我也不想讓兒子吸收這種「孩童長成的必要的精神資源」(邵建老師語),我也不會要求他在我死後「喪三年,常悲咽」,我只會用魯迅的那句話作遺囑:「忘掉我,管自己生活。」如果因為不講求這些壓抑人性的規矩,中國不配做禮儀之邦,又怎樣呢?我們的孩子需要學習規矩,但不需要飲鴆止渴,靠邏輯都不能自洽的《弟子規》來學做好人。

最讓我不解的是,教育是貫穿一生的事,你們怎麼能讓一個孩子在小學背《弟子規》,到了高一,又讓他們讀《多年父子成兄弟》,這不是在培養精神分裂人士嗎?

《弟子規》和《常回家看看》是一脈相承的。後者雖然更溫情,更熱鬧,卻掩不住背後那一股子宣導味兒,都是劃一個圈兒,咄,你們好好呆在圈里吧。

我同意《常回家看看》和《弟子規》都是「精神霧霾」。還記得《穹頂之下》里的描述嗎?我們一開始以為那是霧,那是一種自然現象,霧蒙蒙的還挺有詩意,直到有一天我們知道了何謂PM2.5,知道了它對人體的危害,我們才開始動用一切手段——口罩,門窗緊閉,空氣淨化器,離開北京甚至移民——來幫助孩子們遠離這一災害。同樣,不管道德宣導員怎麼說,央視春晚怎麼播,教育部門怎麼拖,想幫助我們的孩子成為一個追求自由、崇尚獨立的公民,而不是愚忠愚孝的臣民,可以從遠離《弟子規》和《常回家看看》開始。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