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5 山的轉角:六龜03

cyc3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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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承認自己是教育者,而教育者,必然有想教給學生的事物,無論那些事物是什麼,絕非一片空白的自由。他們承認學生不是天生就有自主性,自主性是被教育出來的。他們承認,假若要學生成為自己,不該放手讓學生成為自己。要成為自己,學生首先得被教育『如何成為自己』。」(《成為他自己:全人,給未來世代的教育烏托邦》p.204)也算是稍稍舒緩前陣子的焦慮,不是一片空白的自由,而是協商、拆解、談話。

成為老師,也是需要學習的。

算是gap year的最後尾巴,近來開始在一個地方頻繁的定期做課輔老師,不想替自己的學生貼標籤,暫時用一句話來形容我的學生,是「比較不喜歡被規訓的好好的學生」,然而另一面來講,這些學生也因此非常地「直接」,他們當天的心情、他們接受老師的程度、他們喜不喜歡這樣的上課方式,都會非常直接、非常血淋淋地當場展現出來,沒在像市區的家教學生,大部分都乖乖的、任由老師擺布。

真的覺得我的學生每個都非常地「特別」,漸漸抓出每個人的脾氣,也漸漸猜測出他們都在想些什麼,有些時候反倒認真有種感覺,幸虧在大學後學業開始失利,我變得好像多可以理解「被升學體制排除的他們」一點點,每一次回想自己在大學本科系時痛苦的學習經歷,似乎每一次又接近他們一點點。

一周三天,從下午到晚上,幾乎每次回到市區,我都會寫下自己的心得反思。過程中當然有幾次和學生們樂得開懷,他們興奮地和我分享那天學校發生的事情,拉我一起玩手遊(但後來發現我是遊戲白癡,他們直接放棄找我這雷隊友XD),但當然也有一兩次差點被氣到哭的時候,有些荒謬,因為心情常常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常常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是個「不適任老師」。今天回山下的車程裡,我忽然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地不斷默默流淚,趕緊用手抹掉眼淚,九彎十八拐的山路與零星車燈,也不敢去想有沒有被隔壁的同事發現。

和前幾次經驗不一樣,總是在生氣過後開始反省自己我為什麼可以生氣,反思整件事件是什麼環節出了狀況,然而這次的痛哭並不是針對學生們的,而是積累了所有對自己的質疑與悲哀。

成為老師,是需要學習的。人們不是生來就可以當老師的,這不僅僅只是指那制式化、那教育體制下的教育學程,告訴你如何為人師,更是指老師這樣不可否認帶著某種權力關係、甚至權威的角色,到底該如何與學生互動。

我時時警惕自己,那些所有以往在學校裡覺得不舒服的經驗,或聽聞別人說過覺得不舒服的經驗,都一定要想辦法避免。不用成績去定義一位學生、不臨時突發小考、答應要留多少時間給他們玩遊戲就是多少時間,上課不收手機、也不阻止他們戴耳機等等,每一次上完課,都狠狠自我批鬥一番,仔細檢視自己今天有沒有又「不小心」做出/說出些什麼可能會讓學生覺得不舒服的事。因為,往往正是那下意識的「不小心」,包裹著內化進身體裡的老師權威。

那「不小心」,其實正包裹著,你曾經是如何被教導/被規訓成一位學生的,而學習成為一位老師,常常是透過看見以往作用在自己身上的作用力,從而試著去拆解、試著去鬆動,甚至試著去跨越時空和當時被如此規訓的自己對話,問問自己當時的感受是什麼?

這過程其實極其痛苦(即便偶爾可以和同事分享一下彼此上課遇到的狀況,一起討論解決方法),除了要不斷地把自己拿出來鞭一下之外,也在這過程裡看見以往自己所受的教育方式的變態,甚至看見在那變態的體制裡如魚得水的變態的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從小到大,自己都算是體制裡被老師們公認的「好學生」,即便到高中之後成績墊底,但仍普遍被老師們認為是個認真上進的好學生,就是那種「即便這個學生成績不好,但也是乖乖的」,讓在升學主義盛行的高中裡任教的這些老師們甚至有種感覺(甚至可能是錯覺),「你看,我們並不是只注重成績,像那個誰,成績沒有很好,但我們還是覺得她很乖」,然而殊不知,重點並不只是成績,是因為我有一個「被規訓良好的身體」。

我知道上課不能講話,我知道上課不能看窗外(即便我覺得窗外的風景比較怡人),我知道上課時不能東摸西摸,我知道上課時不能趴著睡覺(即便很累),我知道上課時不能突然走出教室(即便很想上廁所),我知道上課時雙眼要緊緊黏住老師(即便老師講的東西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有些人說這些是尊重,但一體兩面,尊重的另一面,有時不可避免的就是規訓。我其實無意爭辯究竟這是否就真的是尊重,也無意爭辯尊重與規訓兩者之間的界線到底該怎麼切。

有些人被規訓良好,成了老師人見人愛的好學生,有些人被規訓得普通,成了老師眼中普通的學生,有些人不安於被規訓,就變成所謂問題學生。然而規訓的標準到底何在?我有一個學生上課都會戴耳機,我一開始非常不能接受,後來漸漸才發現,他其實都有在聽,那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習慣,甚至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可能在他的經驗世界裡,我們的「規訓」才是顯得古怪、甚至變態。

(在此先擱下一件事不談,有資本的學生不安於規訓有時會被視為「天才」,然而沒資本的學生不安於規訓就只能落得被視為壞小孩、不良少年、8+9)

我痛哭的第一個原因,因為忽然極度悲哀於從小到大自己的「被規訓良好」,姑且不論這體制究竟是什麼,在任何一體制內被規訓良好,都是件雞皮疙瘩的事。

痛哭的第二個原因,是發現自已原來如此不會「溝通」,可能帶著強烈自我批判,逼自己不能有任何老師權威的味道在裡頭,因此當事件發生時,往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盡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壓抑自己的感受,每次我的學生都完全感受不到我在生氣,當然這是因為我壓抑著的關係,總覺得不希望讓情緒主導一切。但卻又想到,不讓情緒主導,那該怎麼解決?我想到的是溝通。

然而讓我質疑自己其實並不是個適任老師的便是,當我想到溝通時,我卻訝異、驚恐於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擅長在師生關係裡溝通。我發現我完全無法在過往當學生的經驗裡,找出任何師生間針對一事件溝通處理方法的情節。

不是指那種問家教學生說「我們下一次上課時間可以改到幾點嗎?」表淺的溝通,也不是指那種表面上是詢問實則沒給你太多選項、甚至只是告知的「溝通」,不是指給學生的有限選擇,而是給學生一整片空白,讓他們得以自己去想他們要的解決方式是什麼。

我指的是,當事件發生時,老師和學生彼此都可以好好說說自己的感受,再從中一起協調出解決的折衷方案,解決方式是折衷的,沒有人說全A或全B,這並不是選擇題,而是申論題。

然而在我的資料庫裡,沒有這樣的情節存在。

當意識到這件事情時,今天我才在回程的車上靜靜地痛哭,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在成為老師後,和學生好好「溝通」,而更悲哀的是,當年身為學生的我,也從未想過需要和老師好好「溝通」,或許這也可以說是被規訓的身體之一,在體制裡的身體,不會有人教導你一個「溝通的身體」、「說話的身體」。

也許,學著成為老師的過程,就是把那些缺席的身體,一個個撿回來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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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c3529做枚蒼涼而淒美的枯葉,要倔強而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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