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平行，交會

「出軌，其實很容易……」

林的聲音斷續而模糊，晴為了要聽清他在說什麼，頭一偏向身邊的他靠近，在旁人眼裡，這倆像是在說什麼曖昧的悄悄話。飄進耳裡的這句話，少了前言後語的，是有一絲曖昧的氛圍。

很久以後，晴回想起來，那是他鼓起勇氣想要不顧一切，最接近自己的一刻。

林：這件事，你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拜託啦。

Line訊息跳出通知，晴已經習慣，林的訊息總在第一時間查看。林的單位是公司的大客戶，而晴是客戶經理。

晴：主任打過招呼了，應該沒問題，放心。

林：感恩神通廣大M團隊，幫我跟你們主任說謝謝！後天下午你的受訓課程結束，我有東西拿給你。

晴：好，到時聯絡。

互相回了幾個白爛社畜貼圖，晴看著訊息不禁莞爾，大客戶碰過許多，承辦也總是一副狐假虎威、高高在上的契約甲方嘴臉，卻不曾遇到像林這樣沒架子的。

剛認識的時候還都一本正經，禮貌又客氣，但為了在有限的時間內，共同完成猶如天方夜譚的任務，每日加班、線上會議、展示會、審查會、成果發布會……漸漸的，兩人的Line對話變成這樣……

某個平日晚上10點半。

晴：還活著嗎？

林：還死不了。啥事，說吧！嚇不了我。

晴：報告初稿如附，請大人過目。

林：抄收，第三頁建議加個表說明。明早高鐵接駁一樣出口？

晴：謝大人！接駁照舊，明天見！

晚安再見貼圖。

或者是這樣……

林：上面又在瘋了，一群神經病。

晴：辛苦你囉，跟一群神經病周旋。

林：馬的真不想幹了，什麼鍋都是我的！

晴：現在是能者過勞的時代，你差不多就好，太能幹沒好處。

林：不能同意你更多……

又或是這樣……

某個平日凌晨一點。

晴：下班！收工！

林：……太晚了吧！

晴：老闆改簡報改到剛剛欸，什麼了不起的曠世鉅作，你們後天開會聞香一下啊！

林：早點睡覺卡實在。

晴：燃燒生命的簡報！

林：zzzz(晚安睡覺貼圖)

晴飛快的打開專案群組交辦了林拜託處理的事情。不知不覺養成了訊息不漏接的習慣，還使命必達，晴的心裡彷彿有些微弱的聲音提醒著：就事業夥伴而言，也許，做得太多了……但很快的便被另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取代：這不但是大客戶裡未來的大人物，還有著三年多來共同革命的情誼，為彼此的事業赴湯蹈火已是默契。

誰叫他們已經從事業夥伴進階成了擁有革命情誼的好朋友呢？但，晴認為，他們彼此心裡都有把尺，除了朋友，不會，也不應該再越過什麼界線。

林已經有老婆了。相識之初，他並不避諱的透露這個訊息。而晴有個交往多年的男友，剛好住在林所在的城市，這給了林最好的理由挖角晴，他已經提了好幾次。

「遠距離靠不住的，你遲早要過來，現在有個好職位，我跟你們主任說過，他說看你決定，你考慮看看。」

那是他第一次跟她提挖角這件事，他們講了兩個多小時的電話，他各種利誘說服，好話說盡，希望她到他的團隊。林的專案團隊是他們單位如火如荼正在籌備組建的新部門前身，為了邀請她加入，他在權限範圍內都幫她卡好了職位，只等她點頭。

後來林每次聯繫的訊息都會提及此事，晴一直沒有答應，理由是家裡還有母親要照顧……任誰都覺得這理由只是個表面的推託之詞，但她就是用這理由，拒絕過男友要她搬到同個城市共同生活，現在也正在用這個理由，試圖回絕林這個誘人的邀請。

晴並不是不心動，林開的薪資條件誠意滿滿，也承諾這個新部門裡他就是主管，他要組建自己的人馬，沒人可以置喙，不會有人對晴說三道四，靠關係、空降……甚至其他更難聽的小話，他保證不存在；他是技術底出身，她有他最欠缺的行政協調能力，強強聯手兩相互補；晴現任公司的部門主管，林也都打點過了，部門主任的桃李滿天下，只交代她如果出去了，不要丟他的臉砸了他的招牌即可。

那她在擔心什麼？照顧曾經小中風的母親是真……父親過世，母親就她一個女兒，但經過幾年的休養，母親的身體早就恢復，經濟上，母親是小學教師退休，生活單純，也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兩天後是週六下午，晴到林的城市受訓。

林：上週會議新開發的平台功能，源碼檢測有問題，報告寄了。

每一次，要給晴發訊息，總是要以公事起頭，彷彿不這麼做就失去聯繫她的理由。

晴：收到，我等等看下。

他發給她的訊息，總是很快的收到回覆，不是在上課嗎？

林：沒有叫你現在看喔，上課就好好上課。

晴：都會了，easy……等下約哪？

林：大樓下面星巴克？

晴：ok

林收起手機，嘴角噙著自己也沒察覺的笑意。目光回到桌上的雙螢幕，專注的盯著運作中的滲透測試工具，這是宅男白帽駭客的機房，很少人可以理解他多麼享受網路世界裡攻城掠地的快感，勝過PS5和SWITCH上的任何遊戲。

以前剛結婚時，假日還會陪老婆出門逛逛，後來工作忙起來，他常常得睡在家裡的小機房裡顧機器，而老婆跟所有女孩一樣，愛逛文青景點及咖啡店、IG打卡，只能約她的閨蜜出門。漸漸的，這兩三年他們共同話題少了，「只剩夫妻同居義務還履行著」，這是某年過年老婆大咧咧跟某個娘家表姐抱怨的話，他只當她在例行碎念，笑笑並不在意。

他記得當時打開手機給晴發了個新年快樂的貼圖，不知怎的，跟她抱怨起老婆親戚的小孩大吵大鬧，他覺得煩……晴說，你小時候也是這樣惹人煩，自己不知道罷了……他順口聊到為何不生小孩，晴就說他一直恐懼生小孩是不必要的，「每個家族都會出些麻煩精，但小孩會像你，不是像那些親戚」，晴說得堅定，彷知道他的小孩以後會成器似的，他愣愣的看著這訊息，那時工作上遇到瓶頸，扛著壓力的他充滿各種負面。她這是拐著彎誇他吧，他還沒有直男到聽不懂她的話中話，瞬間心裡舒坦許多。

那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跟晴對話的魔力，無論是訊息或是電話，她就像是高中時代的好哥兒們一般，升學路上壓力重重，打場球吹吹風講講屁話，然後又能回去面對現實。以至於，這三年多事業上的合作如此愉快，他沒想過她會拒絕到他的團隊，這比他被夾在上級廝殺間如履薄冰還令他難受，新的團隊沒有她這樣的角色幫她居間協調、處理那些他不擅長的眉角，他想到就頭痛起來……他確信她是最合適的，但她，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他沒有把握。

週六下午五點，他們在大樓下星巴克門口碰面，並沒有人提議要進咖啡廳坐。

「這我老婆買著要送你的。」林遞給晴一個百貨公司知名品牌的馬卡龍禮盒。

晴道了謝收下，「老婆呢？怎沒來？」他們一起吃過幾次飯，有公司宴席，也有私下小聚，林每次都會帶著老婆出席。

「她跟閨蜜吃大餐去了。」回應著晴疑問的目光，林接著說，「我陪她去很多次了，剛好他們要吃的我不愛，就不去浪費錢了。」

晴把剛剛受訓的課程展示給林看，一點也沒有在乎他們處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眼睛閃爍著光芒。學習是快樂的，林看著她心不在焉的想著，很久以前，他剛學會這些滲透測試的技能，也是如此愉悅，躍躍欲試。

「看來你要出師了，下次技檢一起啊！」林笑著，「能文能武，我團隊欠你這樣的人才。」轉來轉去，還是回到這個話題。

「我這雕蟲小技能看嗎？我們主任逼我來學，說有點常識才能幫你們這群宅男工程師講話。」晴看似四兩撥千斤，沒有正面回應。

她到底在擔心什麼？

「啊你們呢？最近還好？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沒燒到你？」話題一轉，晴反關心起林的近況，新部門的派令已至，林雖然升為部門主管，上頭卻也被安插了新的老總。

「不能說好，就是萬事起頭難，撐過去才知道好不好。老總把人事委託我全權處理，只要團隊組建好，運作順暢，他暫時沒話說。」林這回很堅持，「所以，你能加入，運作就會很順暢。」

「你太看得起我……」

「當然，這幾年我知道你的厲害呀！我可是什麼都安排好了，就差你人來報到而已。當然，你得考慮家裡的狀況，我暫時也還不急，位子給你留好了……」以退為進，這些話林也不是沒說過。

也許因為是週末夜晚，氣氛是輕鬆的，這一次，晴像是豁出去似的，霹靂啪啦說了起來，「我家裡還好，只是搬過來，男友會叫我一起住，我還不想那麼快走入他的家庭。」她對林並不常提到和男友間的相處，沒有必要。

但這個關頭說出來，不像是推託，倒像是她真的有這樣的苦惱。

「妳和男友在一起多久了呀？沒打算結婚嗎？」林順著問下去，這些他們平常不會觸及到的私人情感問題，她很少提，他也不愛聽。但如果了解這些可以讓她改變心意加入團隊，他願意冒險一試。

「有距離才有美感，懂不懂？」明明林才是結了婚的人，怎麼晴說得像她看得比他透。「忘了你跟你老婆是新婚，還很甜蜜吧？我跟男友都快十年了，遠距早習慣了，這種假日夫妻的模式我覺得很好，平時有自己的空間，休假再見面，小別勝新婚。」她說，他聽著，「他跟她媽住，婆媳問題，你知道的……哪天有自己的家了，結婚才是放入考慮的事。」路口人來人往，她說得旁若無人。

林莫名的鬆了口氣，「公司有宿舍可以申請。」她想要空間，這是可以解決的問題。「反正就等你了。」

晴瞇起眼睛，順著流轉的車燈瞥了林一眼，這麼堅持是為什麼？

「你不是說過，你老婆不想你做這個主管？」

「薪資有差，也沒辦法。」

「她應該希望你多花點時間陪她。」

「有陪啊！只是我覺得家裡很安全，何必一直往外跑……」

那一晚，他們站在星巴克門口人行道上，就著十字路口，肩並肩閒聊了兩個多小時，從工作到感情到人生，好像兩人都知道再也不會有機會這樣單獨見面恣意暢談，誰也捨不得先結束。

「照她的定義，出軌，其實很容易……我熱愛工作對她來說就是出軌了。」

「我就說了，女生都希望另一半多陪陪自己。」

「那你呢？你不是？小別勝新婚？」那幾乎是林對她說過，最肆無忌憚的刺探。

晴沉默了幾秒，一個晚上過招千百回，迂迴試探，是該打住了。

「欸，七點多了，我男友要下班啦，該走了。」她知道踩在不該跨過的紅線上，他懂她的意思。不會有結果的，該各回各家面對現實。

「你怎麼回去？」

晴輕輕的笑了，指指路口的公車，「走了，你保重，要活著蛤。」

林目送她輕快離去的腳步，一如三年多前那個夏天，她踩著自信的步伐笑盈盈出現在他面前……也許，那一刻，他們都曾想過，暫時脫離自己的軌道，拼命的靠近一回。然而，交會過後，岔出去的是不再有交集的平行線。

後來，林的團隊加入了另一個他親自訓練出來的PM，他升了官，在大小主管的鬥爭夾縫中殺出了自己的血路。產業需要他的技術，有技術他怕什麼，晴早就跟他這樣說過。他終是沒有等到她來。

晴離開了原本的公司去國外進修。有距離才有美感……那晚，她差點要說出口的，其實是……只要再靠近一點，他們會碰撞出火花，然後炸得粉身碎骨。她終是沒有勇氣，踩著別人的心碎成全自己，也不想褻瀆他們原本純粹的情誼。

他為了留她做的一切，她知道；她的步伐從沒有他以為的輕快。只是在平行交會的時空裡，他們互不隸屬，終究要形同陌路。

偶爾仍會發發短訊，知道彼此都好，都還活著。然後一切，隱於平淡中，雲淡風輕，船過水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