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高阳《秣陵春》

最近在看高阳《红楼梦断》，准确来说决定把“红曹”系列七本（即《秣陵春》《茂陵秋》《五陵游》《延陵剑》《曹雪芹别传》《三春争及初春景》《大野龙蛇》）看掉。这几本，除了《大野龙蛇》特长之外，加在一起应当不如一部《慈禧全传》，而高阳另一个最著名的《胡雪岩》系列，我看到第二部，放眼望去只见吃饭勾女，实在懒得看了。

《秣陵春》倒是短。几年前我试着开始看过一次，一开篇就是李煦偷看儿媳妇洗澡，鼎大奶奶上吊，隐“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再明显不过了，我看着却有一种闷得透不过气来的难过。这次《秣陵春》是顺利读完了，突然想就高阳小说中的人情世故谈一谈。

高阳小说中的人情世故，不要看只是吃饭讲话勾女，是细致入微的中国的人情世故，看得叫人气闷也好，因为这就是混沌充塞的中国。但是比较起今天的中国，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是还有道德，有道理的，如网世事里，有暗无天日，有把人向下拽的泥潭，但总也有一些天理在。

其实总的来说，高阳写人情，是往好的一方面去写的，中国的道德，中国的人的理路，如果中国是那个样子，虽然不能算“好”，但是自有其可自洽的方面，是可以接受的。《秣陵春》一部小说，在报上连载的气息很浓，一段赶着一段，大半部都在絮絮描写曹家震二奶奶的丫头绣春跟李家亲戚李绅的婚事风波，整个事件如果是在《慈禧全传》，可能两百个字就写完了。李绅看得出相当于一个贾雨村，而因为我之前跳着看了一点《三春争及初春景》，写到隆科多在宁古塔跟李绅见面，李绅身边的女人不记得是绣春。回头去一翻，果然不是，是魏大姊，原来绣春到底还是跟李绅没有成，中途被魏大姊截了胡。

绣春跟曹家震二爷——相当于贾琏——有染，甚至已经怀了孩子，震二奶奶——相当于王熙凤——要处理这件事，正好赶上去李煦家协助料理文太夫人的丧事（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赶回江宁过年，李绅护送，于是提出把绣春许配给李绅——正好他四十好几了也没有娶亲，身边要有个人。绣春的好姐妹，丫头锦儿——相当于平儿——对绣春很热心，她跟李绅当然是好归宿，于是大家一力促成这件事。

然而绣春肚子里有震二爷的孩子，这件事瞒不掉，绣春的意思是先把孩子生下来送到曹家抚养，她再去嫁李绅，震二奶奶意思是打掉，锦儿也劝绣春打掉，于是现找了一个说是会打胎的石大妈，往通经的药里加麝香，王不留行，威灵仙，就能打胎。说好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李绅来接绣春回苏州，这胎就一定要在那天之前打下来，到了江宁绣春先不回曹家，到了她二哥二嫂家里，等着石大妈过来，结果当然出了纰漏，石大妈也不懂药性，下麝香下重了，绣春的胎打不下来，成了死胎，眼看命要没了，她二嫂也顾不得事后人家议论绣春未婚有孕，半夜找了街坊四邻帮忙，找大夫找药，去曹家找锦儿，锦儿带来曹家有头有脸的下人何谨，医术堪称高明，给绣春看，需要灌参汤吊命，锦儿说太好了正好震二奶奶送给绣春的嫁妆里有一支老山参，这下不怕了。结果翻箱倒柜找不到救命的一支人参，这时候发现石大妈已经潜逃，锦儿灵光一现，打开她没来得及带走的行李，果然是她偷了参。

这一段写绣春打胎风波，跌宕起伏，但是绣春的命总算是保了下来，有这么多人帮她，要救她的命，她堪称幸运了。但是烦心的事当然在活了以后，震二爷知道了打胎的事，气得要死，坚决要绣春，李绅被震二爷一说，只好表态君子不夺人所爱，绣春又好面子，出了这种事，免不了被人议论，心如死灰要寻死，恰巧被锦儿救了下来，又跟她二嫂想办法去跟李绅谈，终于把事情谈得活动了，绣春要嫁李绅还是有希望。但是绣春自己受不了这事，只想出家一了百了。

这时候就出来了魏大姊，李绅住的客店里一个孀居的女儿，回娘家来帮忙，看准了李绅。这时候事情又起了变化。曹家的姑爷，平郡王讷尔苏来信，请亲戚家荐一个可靠的人到他幕府里去做事，处理机密文件，李煦就荐了李绅。其时平郡王讷尔苏跟皇十四子“大将军王”恂郡王胤祯在青海前线打仗，当时都看准今后大位归于恂郡王，这对李绅是绝好的机会，不愁飞黄腾达，又更有借此重振李家的重托，当然要去。当下要远赴青海，绣春命都要没有了，哪里能做这样的远行？当天晚上魏大姊就把李绅灌醉了投怀送抱，生米做成熟饭，终于把李绅抢了过来。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绣春的命运算是决定了，可以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没能嫁成李绅，跟震二爷那边也是完了，更重要的是，对于生性要强的她自己来说，从此没脸见人了，身体也闹得要垮了，无路可走，除了寻死，只有出家一途。一方面绣春是卖给曹家的，就算曹家是很好的主人，她自己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搓圆捏扁，全凭人家的话；一方面可以说是晴雯的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下贱而又有很高的自尊心，丢面子的事情不会做，比如像魏大姊那样使手段抢李绅的事情，她就做不出来。因而她这一场空的命运，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因为一些巧合，稍有差错，就决定了悲剧的一生。李绅对绣春，不能说不好了，知道她有了震二爷的孩子，还是愿意要她——当然也不是聘回去当太太——她闹得寻死觅活的时候，还是去看她，想办法挽回。但是你看了好的人，别人看着也觉得好，你不要抢的人，别人要下死劲抢过来，正是那句话，男人娶谁都一样，李绅也不是非绣春不要，考虑权衡一下，魏大姊也很好，就魏大姊了。而绣春知道了李绅有了魏大姊，心高气傲的，就更不会跟李绅了，宁愿出家修修来世。命运就是被巧合与性格决定的。

这种事情，当然是很多的。谁也不是坏人，谁也没存着害人的心，但是就造成了有的人命运的改变，悲剧的发生。中国的女性，身不由己的很多，生存的环境也很逼仄，在他人的监视议论之下，有一点自尊心的经常就想不开，所以农村妇女喝农药的儘多，也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可珍惜的。各种教导女性要“自爱”的训诫，也就来源于这样的背景，因为命运不能由自己做主，命运的发展系于他人之手，以及一些莫名的巧合之上，完全出不得纰漏，任何事情错了就可能一生都无法挽回，如果绣春自己无懈可击，跟震二爷完全没有纠缠，或者当时震二爷要强奸她的时候她就咬舌自尽，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而错误当然不会是震二爷的，也不会要震二爷负什么责任，所以绣春要避免悲剧的命运，只能“自爱”了。鼎大奶奶被公公偷看了，又被小丫头撞见，百口莫辩，只能去死，“死了干净”，中国女性的命运，上至官家少奶奶，下至小丫头，大概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