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3 新上海黄鱼大王
匆匆扒过两口午饭,关玫就从局里开了小差,偷偷赶去了霞飞路的凡尔赛舞厅——她老师的新据点。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在七月份的一拨“留用人员集中培训”后,西南分局的旧人只被留用了十分之一,其余一半被强行调到了其他分局乃至外地,另一半索性直接“停薪留职”,其中就包括关玫的老师,原刑警处处长钟少德。本来上头对他的安排是调任浦东乡下,堂堂“法租界神探”又岂会领盆?于是乎请起了无限期病假。没过几天,眼看人民币泻得更厉害了,丹阳人索性耍起了“整编节约”的猴戏,授意停薪留职人员“主动辞职”,好处是发给两个月的生活费,否则予以强制遣散。原职原薪——清点器材——整编遣散,好一套背信弃义三部曲。局里哀鸿遍野,怨声载道。一楼大厅的领袖画像很快被人涂上了新名字,从“泽东”改成了“杂种”。
而老师毕竟是老师,人家老早备好了后手。他的长病假休得适宜无比,简直比接管前还要适宜。半老头子早就预见:共军一进城,长江入海口乃至整个东海都会被国民党海军封锁,海运生意立马完结。所以趁今年黄鱼春汛,他豁出血本,低价收购了上百吨海鲜,通通制干,封存在仓库里。两个月后,当上海市民开始思念黄鱼的美味时,他注册已久的“合众海味公司”闪亮登场,隆重开张,生意自然是利市十倍,日进斗金。这个当了半辈子侦探的男人火速在新上海商界扬名立万,获封“黄鱼大王”。整座凡尔赛舞厅被他包下,成了他的私家水晶宫。
关玫到达水晶宫时是下午一点半,正逢三位客人走出大门。三人衣冠楚楚且脑满肠肥,身上散发着南货和白脱西点的混合气味,不用说,肯定是三个食品进货商。送他们出来的是一个壮年男子,标准倒三角身材,一身灰西装犹如骑士铁甲般坚挺。此人姓程名强,原刑警处行动科科长,钟少德的左膀右臂。
“程大哥,”关玫上前招呼道,“最近还好吗?”
“是小关啊,”对方报以率性一笑,“还不错,全托处长的福,你也来找他了么?”
“对的,麻烦你转告一声好吗?”
“用不着,处长吩咐过,你可以直接进去。”
穿过玻璃转门,经过舞客零零星星的大厅,关玫在水晶宫深处的小包间里见到了她老师。这老家伙今天一如既往地不正经,上身一件暗红色真丝衬衫,下身一条天青色培罗蒙西裤,左手搂着一个凡尔赛的舞小姐,右手搂着另一个,不是她上个月看到的那对大拉苏,而是两张年轻的新面孔。
“哦!我当是哪个,原来是侬啊——”老猢狲把一双猿臂搭到了长沙发的靠背上,惬意地展开了双眉,就连鹰钩鼻上皱纹也仿佛少了几根,看来最近确实滋润得很呐!
“老师,好久不见,”关玫在沙发上落下半只玉臀,“改行还习惯吗?”
“当然习惯,做生意跟做警察其实差不大多,都少不了讨价还价,”她老师笑道,“要说不习惯,只有一点,也就是少了个陪我跳舞的人。”
“欸?没人陪跳舞?”他左手边烫了长波浪的舞女发嗲道,“怎么会呢?不是有我们吗?”
“您该不会是说,”右手边戴金丝边眼镜架的舞女也不甘人后,“这位公安小姐姐,她舞跳得比我们还好?”
“那是当然!讲老实话,你们的快四步跳得是不错,探戈也算过得去,可我问你们,你们哪个会伦巴?”
“呀!这么高级的她也会!?”长波浪吐了吐舌头。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金丝边半是认真地多瞄了她一眼。
面对这两位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天资明显差自己一截的同龄人,关玫极力挤出了最礼貌、最优雅的微笑,心中却骂道:“一对小娼妇!”
她知道,今天的亏完全吃在衣服上。正穿在她身上的是一套黄绿色人民装军服,粗布料子,肥大得跟男装一样,把她健美硕长的好身材遮掉了十之八九。哼!什么狗屁的“人民警服”?冒着杀头的风险干了三年革命,换来的难道就是这么身破布?两上两下四个大口袋有什么用?不就是能多装几沓跟金元券一样的JMP么?Just More Paper!跟如今这套皮子比起来,国民党时候的女警服简直漂亮得跟霓裳羽衣一样:贝雷帽、修身西装、格子裙、黑长袜、长筒靴,一到马路上,不晓得能吸落多少眼球……
“关玫啊——”她老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依我看,你现在这差使也没多大做头。那帮丹阳人给你多少薪水?六十五个单位?还是七十个?不如过来帮我做吧!我给你加一百个单位,一个月一百七,副处级待遇,怎么样?”
关玫知道,老师没和她打棚,单靠一家合众海味公司,这家伙每个月的进账就算没一万,起码也有七千个单位,不止供他本人花销,还养活了局里廿三十个被“停薪留职”的警员——和门口遇见的程强一样,他们如今全成了合众公司的职员。
“我们门市部里正好缺个出纳小姐,”对方继续邀请道,“生活轻松得很,每天八个钟头,礼拜天休息,绝对不用加班。我看不如明天你就换身衣裳,到公司来报道怎么样?”
“这么好的生活,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长波浪又发起了嗲功,“老~板~,人家也想做出纳小姐嘛~~”
“钟老板您好偏心!”金丝边也不甘落后,“您看,舞厅生意那么不景气,您就忍心我一个弱女子困马路吗?”
“哈哈哈……”老色狼搂紧了两个小娼妇,“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舍得你们困马路呢?两位不已经是本公司的公关小姐了么?只不过,这出纳小姐非同小可,不是人人能做的。公司每天的收银都有一长串的零。我问你们,你们哪个会打算盘?能算到几位数?”
一闻是语,不止是长波浪,就连金丝边也露出了难色,关玫老早就发觉了:后者只是装腔作势地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架,上面其实并没有镜片。两个舞小姐最多读过几天高小,根本不懂统计。
“这位小关同志,你们不要看她这身行头,实话告诉你们,”老师揭了她的底牌,“——人家可是圣安娜女中的高材生!”
“什么?圣安娜?!”两个舞小姐的樱桃小嘴齐齐张成了O型,仿佛在说:“有没有搞错?圣安娜的毕业生怎么做起了警察!?做这么不上台面的行当?!”
关玫心中一阵刺痛,她突然有了一种亮老底的冲动。
“不管是在中学,还是在警校,人家门门课都是优等!”她老师继续眉飞色舞地介绍道,“尤其是算术,不要看她表面上老老实实,私底下的小算盘打得是再精也没有了!”
最后一句话让关玫心中一凛——不好!难道说,对方已经识破自己的秘密身份?!什么时候露的破绽?她反射性地想到了掏枪……
还好,也许误会了她发青的脸色,对方及时恢复了正经。
“唉……”老男人放开左右,长叹一声道,“关玫,不跟你打棚了。你的心气我是晓得的,我也晓得你有自己的打算。我这个做老师的从没想过要勉强你,只是在能力范围内给你留了条退路,走与不走,当然全凭你自己。”
“老师,谢谢您……”原来是虚惊一场,她长舒了一口气,“……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认真考虑的。”
“几天时间?”她老师露出了认命般的笑容,“呵呵,等你先破了眼门前的案子么?”
“抱歉,就是这样。”其实早在刚进门的时候,她已经看到:对方大大的茶几上除了摆满了香槟、可乐、果盆和墨西哥雪茄之外,底下还铺了一份隔夜的中文版《字林西报》。
“那几个洋琴鬼哪里去了?”钟少德对左右道,“午场时间早到了,叫他们出来开工——”
“好的!这就去喊他们——”两个舞女一跃而起,迈开了猫步。
“忙了一个多礼拜了,就算没见过真人,”老侦探帮他自己斟了杯香槟,“画像总该做出来了吧,不来一杯么?”
她摇了摇头,工作时间拒绝酒精:“嗯,但不是很有把握,请您指教——犯人男性,45到60岁之间,教育程度很高,至少读过大专,理工科。婚姻状况要么单身,要么娶了一个文化水平不超过高小,很安分内向的老婆。犯人平时衣着整洁朴素,可能有强迫性质的洁癖。爆炸地点和邮件出发地全在西南区,犯人一定是本区的常住民,或至少在本区有稳定的职业。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嗯嗯,不错不错,有长进。”她老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那么,准备几时去抓老朱?”
老朱?哪个老朱?
“您不会是说……”关玫总算反应了过来,“——朱医生?!”
“你指的不就是这瘪三么?”对方笑得很恶劣,“每条都很符合嘛!”
“我的意思是,犯人学的肯定是化学专业,不然就是工程专业!他当然不会是医科生了!”她又急又气,脸上一片飞红。
“哈哈哈哈哈……”对方很享受和她打棚的过程,笑得像一只老猫头鹰。
转眼间,两个舞小姐已经领来了六个洋琴鬼,又一个靡靡的下午行将拉开序幕。
“OK,老规矩,先来支waltz醒一醒——”吩咐完乐队,凡尔赛的舞大王扭头问了她一句,“侬晓不晓得,一个好猎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
“是要有好的猎狗,”对方幽幽笑道,“尤其当侬不得不大海捞针的时候。关玫,快去寻两条吧,趁火还没烧到眉毛——”
与此同时,乐声响了起来,那是她熟悉的《Time wait for no one》……
走在午后的霞飞路上,头顶的天空阴气沉沉。
尽管滴酒未沾,关玫仿佛已经有些醉了。习习微风中,百般思绪此起彼伏,汇作了一曲五味杂陈的交响。
老师已经收山了,她被抛弃了。三年前是这样,三个月前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她又一次被全世界抛弃了,可笑这狗眼无珠的世道……猎人,还有猎狗,自己真当得了猎人吗?漫说是“猎人”,只怕如今连“人”也未必当得上了吧?在分局那帮丹阳人,还有市局社会处的眼里,自己至多不过是条猎狗,不管有努力,不管破了多少案子,捉了多少犯人,到头来功劳还不都是那帮瘪三的?无名英雄有什么好多当的?何必那么认真呢?倒不如学学那半老头子的人生哲学,及时行乐,白相一天算一天。哼哼,且不说那个合众公司还能开几个月,凭良心讲,出纳小姐还真是份不坏的差事,最不济也能让自己穿回裙装。只要一穿上裙子,不出三秒钟就能把那两个小娼妇踢出局。事到如今,难道还不该痛定思痛吗?
花3000JMP在沙利文享用了一支香草冰激凌,抚慰了受伤的心灵后,关玫一面打着停职报告的腹稿,一面慢悠悠荡回了局里。
侦缉科办公室空空如也,不用说,一定是全陪蠢材曹科长去追查那个莫须有的张姓寄包人了。唯一留守的,是一个新从南市调来的旧警员,姓廖,小男生一个,年纪比关玫还小两岁。
“关小姐,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一见面,小廖就将一封信递到了她手里。信是刚从《字林西报》社转来的,打开一看,是她熟悉的手笔 :
第三号罪犯今已受审,正身为圣安娜女子中学,判处教导主任蔡氏死刑。
在上海,一个高中生每年的学费至少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1/4的女高中生一毕业就会嫁人,当全职太太。在剩下的3/4中,绝大多数人会当几年交际花,然后再嫁人,当全职太太。能为社会工作到30岁的女毕业生只有1/10。作为一个世界三等的穷国家,试问:我们有什么资格挥霍国民的膏血,来维持像圣安娜女中这样的奢靡淫窟,一个变相的高等娼妓养成所?中国人口的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男多女少,大城市尤其如此。就算不受教育,难道还怕那些少女嫁不出去么?就算要培养公共娼妓或是私人娼妓,我们也完全可以用经济高效得多的手段:开一批水平同初中的交际学校和家政学校难道还不够么?把节省下来的巨额经费投到实业建设上,投到科技开发上,或是用来减免赋税,鼓励商业,这将产生何其可观的效益?为了国家的未来,像圣安娜女中这样的淫窟必须取缔!念圣校女流大多识浅无知,本人只处死唆女生为娼最甚的老鸨蔡氏,以示警戒!
第四号罪犯——予人虚假希望,制造逾3000失业者的大诈骗犯
三天内宣判处刑。
炸弹人
1949年9月10日
呵呵,果然是圣安娜,果然是蔡老鸨!好一个高等娼妓养成所,好一场“正义”的审判!还有下回分解,简直妙极了!要不是旁边有人,关玫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哼——”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把信交还到晚辈手中,“很好,等科长回来一定要好好向他报告!”
“哦!对了关小姐,还有一个电话是找你本人的。”小廖又道。
“找我的?”这倒是出乎意料。
“对的,是你表叔,说是家里有急事,让你尽快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钟头以前吧,就在你刚出去没多久。”
不经意间,关玫的脸色已是煞白。
表叔,她根本就没有可称作表叔的亲戚,半个也没有!
她晓得,那是一个阴间来的牛头阿旁。
而那个电话,是一道勾魂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