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到 2022 年,我和上海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接力访问041 孙大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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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将拆迁的社区里游走聊天,她把她遇到的人和事都写到了歌里。
题图来自 Pawel Czerwinski on Unsplash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4 月底孙大肆在朋友的空间发布新专辑,她和搭档张添一在玻璃幕墙前挂上绿色尼龙丝渔网,装在纸盒里的新专辑用小号尼龙丝渔网袋套着,挨个系在网上,买了专辑的人需要自己解下来。专辑压轴歌曲叫《你的家看得见东方明珠塔吗?》,晚上演出唱到最后几首,效果器失灵,孙大肆清唱。一部分副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们不是来拆迁的呀

我们不是来拆迁的呀……


空间地方不大,折叠椅子四五排,四十来个人。唱完互动,先有人感谢孙大肆把本地文化写进歌里,说看到了很多小时候的画面。接着有人问孙大肆怎么理解“乡愁”,“你觉得上海大都市的乡愁和乡村的乡愁有差别吗,上海很早就拆迁,现在又旧改,很多人感觉流离失所,这种时空体验激发了乡愁。你怎么看?”

孙大肆整张专辑可能都在回答这个问题。2020 年 10 月到 2022 年底,孙大肆和张添一创立的“神炁现形”艺术小组接受上海外滩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客堂间”的邀请,以美术馆周边的外滩社区为原点,在街区里游走,和各种人聊天,以这些体验为基础创作音乐。她们赶上了外滩旧城改造,很多人都处于逃离和搬迁的情绪状态,聊天得看运气和缘分。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孙大肆和张添一还是遇到了一些人。

《你的家看得见东方明珠塔吗》,说的是张阿婆的故事,她每天站在小区门禁那边,给快递员开门,招呼路过的游客。故事人原型是孙大肆在圆明园路元芳弄遇到的一位阿婆,第一次去的时候大家在门口认识了一下,阿婆热心,指点她们去拍摄东方明珠塔的最佳视角,“拍到了伐?给我看看。”第二次去,阿婆请孙大肆和张添一上家里坐坐,聊起她在这个房子里的生活。聊到中途阿婆的女儿过来,认定来人不善。阿婆觉得尴尬,说这是朋友。阿姨骂阿婆:你会有什么朋友,还是这么年轻的朋友,你脑子有毛病啊。然后转向孙大肆,你知道她脑子有毛病吧?后来孙大肆和张添一走了。不是被阿姨震住,孙大肆说,而是怕阿婆继续被羞辱。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没有再去看过阿婆,只是在歌词里写,这首歌代表她羞愧的心。

孙大肆的歌里有上海话,她说比例要控制好,多了听不懂的人会抗拒,少了又没有意义。《你的家看得见东方明珠塔吗》里,除了阿婆说的两句话,只有一句半用了方言,其中半句是“一家一当”,而阿婆那两句话,一句是“此地一塌糊涂了”,另一句是“后首来掼炸弹了”,前者说的是现状,后者说的阿婆小时候,日军轰炸上海。而另外一句方言,像孙大肆给这段短暂友谊写下的脚注:你的家,看得见东方明珠塔伐。


通过调研写音乐,不是孙大肆遇到美术馆之后才开始做的事情。其实她写歌总是需要一点“东西”。小时候她就被大人说耳朵好,听到什么马上就记得住,小时候拉小提琴,看谱不一定看得懂,磁带放一遍,就能把调子拉下来——孙大肆生于 1981 年,小时候主要听磁带,要么就是广播。

但这些都是爱好。真正的创作要到 2011 年,那一年她写了三首歌。第一首她很少对人提起,是微博上关注“7·23 温州动车事件”之后写的,叫《无声无息的人们》。“我观察了整个过程,触动很大。这首歌我自己录了,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这是好久以来我再次开始写歌,拿着一把吉他,旋律歌词一下子就出来了。”

在这首歌之前,孙大肆经营过酒吧,做过打工人,用她自己的话说,一直是在一个“框架”里的。那三首歌写完之后(另外两首,分别是《全民皆商》和写女性主义的《她们》),她意识到“框架”里的生活结束了,以后她就得这么过,于是去学了音乐制作,自己做专辑,自己做发行。

有些音乐她是在和人合作艺术项目的时候创作的,也就留在了项目里,不曾拿出来单独发行过。比如 2016 年她和青年剧场导演吴梦合作,访问了德阳二重的一位退休工程师,他是从哈尔滨支援德阳三线建设的宁波人。这是孙大肆第一次了解中国三线工程,她感慨的是个体命运在历史和宏大政治计划面前的随机性,写了一首歌,叫做《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很多时候我需要有感性的资料才会做音乐,就是要和地方、和人有接触。我要知道历史是怎样的,人的感受是怎样的,还有我对 Ta 身上命运的感受。这不是一个可以布置的作业,我得感同身受。”孙大肆说,她不太觉得自己是在调查或者采访,但是包括这种和人的交流在内,她的确一直在琢磨以音乐为表现媒介的各种“能量互动”,这种互动结合了音乐的律动,还有一些从剧场出发的工作方法,它最终的目的,是让人和人、人和地方之间的“能量”流动起来。

孙大肆又说,她有时候说话就是这样神叨叨的,艺术的好处,是把神叨叨变成可以被大家感知的东西。


那套神叨叨的“能量互动”,孙大肆在一个叫做“意游未境”的艺术项目里让更多人感受到了它的有趣之处。这是初来乍到上海的尤伦斯美术馆(UCCA Edge)在 2021 年发起的“触手计划”的一部分。和外滩美术馆一样,策展人也希望“触碰”真实的上海。

这个项目的核心是四条路线。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市民气息一方面尚有相对完整的保留,一方面因为士绅化改造不断退场。各种各样的历史重叠在一个物理空间内,冲撞出足够的多样性。“鲜活”,孙大肆说。

2021 年 11 月 28 日,“神炁现形”发起第一条路线行走,“四川北路-山阴路-鲁迅公园”。孙大肆和张添一是这样规划的,参与者跟随发起人出发,沿着路线行走在各种街巷里弄,步道绿地,拆旧现场,大家最后在一个公园停留,写下各自想到的字句,共同汇集成一首歌,有时候,也会一起表演一首诗。其后的三条路线分别是 2022 年 1 月 9 日的“长乐路-皋兰路-复兴公园”、3 月 29 日的“九子公园-南苏州河路-外白渡桥”和 7 月 31 日的“定海路-定海桥-共青路-复兴岛公园”。因为上海封控,最后一条路线与之前的间隔格外长,而第三条行走的时间,是浦东已经封控、浦西即将开始的倒数第三天,街上大家已经开始囤货,有些店门口贴出了它们预期的关店时间。

“这几条路都是我自己之前走过、有过音乐作品的路,我自己觉得有意思,愿意再带大家去走一走,”孙大肆说,“在走一走的过程中,我们想试试剧场里的互动能不能在公共空间呈现,因为那两年城市里的公共空间已经进不去了,唯有街道可以。”

后来 UCCA Edge 在这个项目的一份总结里写:“在我们规划的四条线路中,已经可以看到市中心的市民文化悄无声息地淡出历史舞台,像是一场与旧市民文化的告别仪式。那么,新的市民文化又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在这样的城市结构更替中确立自己的身份?”


在“意游未境”之前,孙大肆就和一群人一起走过苏州河那条路线。那次是应澎湃新闻邀请,原本形式就是城市行走,邀请孙大肆的理由是,她可以带大家唱一唱外婆教的上海老童谣《摇船》。但孙大肆不愿意循规蹈矩,她一如既往想实现更多“能量互动”。于是在 2020 年 7 月,一群人跟着孙大肆走苏州河沿线,张添一准备了这条路线上每座桥的故事,每经过一座,就把事先录好的音频发在微信群里,最后大家在“啤酒阿姨”落座,一人写下一段感悟,孙大肆现场把感悟里的字句串联起来,有一些稍加改变,最后合成一首歌。

你在“神炁现形”公众号里能看到这个过程的视频,那首叫《最温柔的水鬼》的歌,汇集了每个人文字的一小部分。视频开始的时候,能听到孙大肆鼓励大家不要怕唱错,“把声音放出来!但是不要哇啦哇啦,要有中气。”然后音乐就起来了。它的第一小节是:

如果没有一点点臭味

苏州河和其他河有什么不一样

雨从河里落到天上

一只鸟吃掉一条鱼

“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人是有共同的灵魂的,当他们的话变成了一段歌词的时候,仿佛这 20 个人拥有了同一个人格。”

这 20 个人有各种各样的背景,有上海本地人,也有外国人,有文化行当的,也有日常和文字根本不搭边的,有男有女,年龄各异。大家有一张合影,因为盛夏走路又远,脸都红扑扑的。歌成的时候,是一个孙大肆没有感受过的瞬间。“神炁现形”这个名字就定在那天,虽然她和张添一更早之前就有了这个主意,但那实在是“神炁现形”的一天。

“神炁现形”的第二个字念 Qi,去声,同“气”,是一个古字,意思是人自有的能量。这个名字是孙大肆取的。笼统地说,她常常会捕捉“神炁”,张添一是那个帮助把握“现形”的人。


外滩美术馆的邀约也发生在 2020 年。孙大肆后来在《你的家看得见东方明珠塔吗?》的创作感受里说,“在这张专辑的创作过程中,我和上海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过程,就是 2020 年到 2022 年。

最早的时候,她计划要找“人来疯”的人。因为邀约方叫“客堂间”,在上海话里,这是客厅的意思。大人在客堂间说话会客,小孩子如果跑跳笑闹,就会被叫做“人来疯”。孙大肆说,她用这个意象,其实是想结识外滩社区里那些很“灵”的人,他们的行为、想法和表现,或许在普通人看来“人来疯”,但其实是有意思的、有个性的。

但实际上,她在真正的接触过程中,发现的是“上海市民小安稳、小乐惠、小聪明、小灵动……也许这样就很好,上海人本来就不人来疯”。与此同时,更大的变化冲击着这个本色,黄浦区老城厢改造迅速推进。2021 年 12 月前后,很多人已经搬走,孙大肆和张添一一进小区,大家以为她们要么是去淘旧货的,或者是进来打听搬家状况的,到后来,穿着蓝褂子的疫情防控员把守在小区门口,小区也进不去了。通常来说,孙大肆和张添一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唱歌,别人若是有好奇心,就会过来搭讪聊天,有时候这样就会认识人。

2020 年 10 月到 2021 年 6 月之间,“神炁现形”做了一张 EP,叫《肆陈相识》,故事来自于这个过程里结识的四位上海人,恰巧,他们都姓陈。

我和孙大肆讨论“灵”,这个词很难直译成普通话,灵动太文气,机灵太狡黠,似乎什么都差一点意思。孙大肆有个理论,是从胡适那里来的,她说西方人认为人人有灵,中国人认为举头三尺有神灵,大家对灵的理解不一样。要到五四之后,近代翻译家把灵放到了个人身体里,一切新东西就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但我认同她说的,“灵”说到底得个人主义一点。要先独立,才会“灵”。

作为一个上海人,她一度对上海的市民文化很不解。

“我以前对上海是半爱半恨的,一方面觉得这里有自由的空间,有很多可能性,一方面又觉得这里是一个文化沙漠,大家都是小市民,太乐惠了,有一些很奇怪的传统文化,《繁花》写得还是很透彻的,就是那种男男女女爱恨情仇,不是很大,但足够支撑生活的意义,足够有滋味。”

“比如一个上海男的老了,回忆自己这辈子有几个女人,赚了多少钱,送儿女去了国外,就这种。我觉得,难道这就是上海的全部了吗?或者是我认识的不够多,这么活跃的一个城市,确实海纳百川,各种见怪不怪,但同时又没啥可能性,大家都奔着赚钱而去。”

目睹拆迁和疫情让孙大肆多少体会出了一些别的。

“我忽然发现上海的人格还是渔民。以前这里是个小渔村,后来是繁华的大渔村,但大家还是渔民,只是捕鱼的方式变了,被所谓的国际化、现代化弄得越来越异化,其实还是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环境里,想如何才能捕到鱼的事。不管你学了多少语言,有多少技能,还是这样。”

所以她在新专辑发布会的空间里挂上渔网。

“我觉得我到哪里都能撞到这样一丝游魂,我是跟游魂在共情,所以一开始说很灵的人,我已经放弃了。大家已经这么悲伤,我还要坚持去找一个灵的人,去消费 Ta,这样我做不到。”

拆迁后的外滩社区是一个空壳,更多时候是粗暴的一堵墙,就好像她一度去一个理发店老板那边理发,有一天踩着共享单车到门口,发现门已经被水泥灰砖砌死,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任何活物。这样的伤感难以抵挡,尽管就连理发店老板也跟她说过,早晚会有这一天。

孙大肆说,她发现这一切就像一个轮回。

就好像她的外公外婆,当年在苏州河旁厦门路买下两间”三层阁”,90 年代为了支持苏河改造搬到彭浦新村,旧址造起黄浦区环卫所。而这一轮拆迁,环卫所也将不复存在。更多社区里的人,有的像她的外公外婆是私房的拥有者,但占大多数的,是 1949 年之后被政府安排到别人家里的住户。旧城改造里建筑物还会保留外壳,但人会彻底被置换。绝大多数住在原址的人在新经济、新城市生活面前被认为没有消费力,于是再一次,这个区域恢复成了“有消费力的人”的区域,当时被安排进来的人如今又以另一种方式被“安排”了出去。倒是当年自己买下房产、又让出很多房产的人,他们觉得,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被打发了呢……

这轮回让孙大肆感慨,因为她发现很多事情背后的规律不曾改变,而她会先把那丝“游魂”写到歌里——不管还有多少历史不了解,还有多少信息没补全,既然时光机还没有被发明,既然无法百分百地了解人去楼空前的现场——这是她能做的,也是这几年来她做事最大的变化。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我每天都在做有趣的事情……我脑子里会有很多想法,比如说我最近在想人工智能的终极会是什么样子,对人类意味着什么。如果说 ChatGPT 是造物主对人的终极考验……我脑子里会想着想着,就出来一个剧本大纲什么的。

Q:想这些的时候有趣的地方在哪里?

A:就是如何通过你可以使用的媒介和日常活动,把这些问题的探讨带出来。光自己想的话,问题可能是别人想过的,也有可能陷入个人的偏颇,所以还是要把讨论给带出来。

Q:那困难呢?

A:困难在于时间。你要等机缘。空间、资金的支持等等。如果没有机缘,这些想法就只能在我脑子里存在。而且往往出现的也不一定是好机缘,很多时候只是被消耗。但我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因为机缘嘛。如果我是一个能活一万年的人,我愿意这么去消耗,来者不拒地去看看这个世界能把我带到哪里去,但是我内心还是有我想做的事情的。

Q:想让什么人来继续接力?

A:阿峰,他以前在贵州山里开了一家青年旅舍,很多去贵州演出的音乐人都会去那里,如果乐队票卖得不好,阿峰就不收他们钱。三年疫情之后他卖掉所有的东西,住到一辆改造过的金杯里,还弄得干干净净的,这是比我厉害的地方。我做不到。而且我好奇的是他接下来要怎么接触社会,怎么去生活。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有自己怯懦而且不承认的地方,而阿峰是承认的,但他内心又没有什么恐惧,我觉得这样的人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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