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虞我诈

大雁塔北广场已经建成很多年了，还记得刚落成时，这个大体量的新事物曾缀着许多“最”字在报纸电视上铺天盖地地宣传，周围甚至还修出了单行环道，成为这个老城的旅游名片。从此，许多西安人每日上学下学、上班下班都不得不要绕广场一周。
今早我又走到这里，隔着公交车的玻璃远远望着这座古塔，披着朝阳，它风尘仆仆地站在偌大的广场中央，同街道边低矮的抱成团的仿古建筑相比更显高大，它回望着堵车的我，像一个有点驼背的英雄老人。周围喇叭声阵阵，我突然心想，罢了，毕竟在这段宏大的叙事里，大雁塔与我都身不由己——这个想法令自己吃了一惊，我又想，十年前，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曾几何时，我还常自诩一个叛逆者横冲直撞地生活着。青春的年纪里，身体的能量仿佛吸收着阳光一天天增加，像是就要突破身体的束缚，一个跟头就能飞到天上。老师拍着桌子指着我的作业本一筹莫展：“怎么又是空白”，我厚着脸皮傻笑。
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总是错误地以为世界很小，而我很大；时间很慢，而一生很长。不用顾虑衰老，也不怕去体验愤怒与悲伤，那些被课本所禁止知晓的历史、个人的苦难蒙着厚厚的纱，似乎很遥远，散发着谜一般危险却又吸引人的光芒，供站在互联网这一头的我足够安全地欣赏——一方面也是作为与同学们吹牛的谈资，毕竟我们的生活都很单调：努力成长，等待高考，一朝中榜，出人头地。

夏日的阳光十分摄人，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近乎白色的光压之下，我站在空调房里隔着窗户看着耀眼的地面，这是我另一种安全欣赏危险的方式——快高考了，我的内心十分浮躁，只觉得鲜花与掌声一天天临近，距离成功一步之遥。无心复习，我拿出手机，准备看会儿小说，链接里一个书名吸引了我：《花街往事》，只读了开头我就被吸引住了：

你从前头发
比太阳更黑暗
锯木人带走你
烧草人带走你
试药人带走你
你飞过苍山
我怎么还在这井中
等着你
带来少年的豌豆

我做了一年的诗歌鉴赏题目，却并未解出这道题，用书上的话说，“诗里的意向”相互之间并无关联，但读起来却能感到时间与空间的遥远，带着未解之谜，我很快地进入了书本，周围的同学与声音都渐渐远去了，我进入这条虚拟的街道，看到了《疯人之家》。这家的儿子叫穆巽，父亲在武斗中脑子受了伤，经常强闯女厕所、公然做出一些不雅之事，母亲泼辣心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偏偏穆巽是一个敏感细腻的美男子，凭借出色的样貌与模仿电影桥段的能力，从小他就是戴城里的明星。小明星当然自视甚高，即使家里一团糟父亲受人嘲笑，也是一天一件白衬衫——我想，这样的人眼中大概是能看到自己的，无须“顾影”自怜，他很清楚自己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是什么样子，很懂得欣赏自己。穆巽虽然在戴城里学业不精、家庭不睦、邻里不和、爱情不顺，但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北京。
终于，他长途跋涉地来到了首都，站在电影学院门口，淹没在全国的俊男靓女海洋中，留着不时兴的发型，看起来有点土气。
终于轮到他上台考试了，他走上去，这段长阶他不知等了多少年。他忐忐忑忑，终于开了口，但换来了一片哄笑：他从不知自己的普通话是带有家乡口音的，这种口音在北京的老师耳中就像鸟语一样难登大雅之堂。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从书里走出来，同学们竟然已经都回家了，夕阳斜斜地照在黑板上，橙色的光直直地照着我，连同着一个不知被谁写的大大的“再见”。
这束光仿佛直接照进了我的心底里，一个很简单但我从来没想过的想法被这片光照得清清楚楚，成了发自内心的恐惧：我不知是否是我盯着手机时间过久眼睛出现了幻觉，或者是这个想法太过强烈了，我的大脑把它从心里直接拿到了眼睛前：

原来人是会失败的，原来我也是会失败的，原来有很多事都是一个人所不能做到的。

这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啊，这是书里没有的“知识”啊！我感到我体内那股不可一世的能量一下子减弱了，它变得柔柔软软，再也没法一个跟头就与太阳平齐；它好像学会了担忧，带着一种真诚而内敛的方式担心自己、担心他人；它在回忆历史时，也学会了流泪；它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对我说：你只是一个人，一个平凡肉身，仅此而已。

其实也有很多声音对“我”下了其它的定义，很多声音也敲锣打鼓、声情并茂地对我说过其它的话：“潜能无限！”“大有前途！”。但也许是之前这份记忆太深，我再也无法发自内心地同它们附和。不过它们确实太过铿锵有力了，我也只能趋炎附势——

“这次工作强度很大，但我们一定可以，对不对！”“对！”

“只要我们努力，就能争做全国前茅，对不对！”“对！”

——不，不对，完全不对，我暗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