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人1949 06 孔夫子的寿宴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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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玫到达金神父路大同酒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不早也不晚,正值宾客到齐,仇树人老师的虚岁六十寿宴刚刚开场。

为了独占头功和不碍手脚,她并未报告上级,此次赴宴属于擅自行动。兵贵在精,她只带了四位帮手,三个人外加一条狗。

“嫌犯极可能就在楼上,你们守住楼梯!”她对从附近守望所招来的两名驻卫警下令道,“切记,一个也不能放下来——”

“是!”两个巡警挎紧了肩上的步枪。

“小曲,记得分工,见机行事——”她对编外搭档道。

拆弹高材生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用左手松了松领口。同样蓄势待发的还有腊克丝,她目光灼灼如电,伸出长长的红舌头不断喘着粗气。

“放轻松,我们上——”带着一人一狗,关玫登上了大同酒家二楼。

二楼的宴会厅已统统被包下,摆满了五大桌酒席,宾主林林总总来了五十余位,觥筹交错,热闹异常。主桌背后的墙上贴了一个大大的红寿字。靠墙的红木架子上,五花八门的寿礼早已堆成了小山。

“静一静——”关玫一声清叱。

“汪!!”腊克丝得令一声大叫。

宴会厅顿时一片鸦雀,百来道目光齐刷刷射向三位不速之客。

“各位,我们是区公安局刑警处,现在是执行任务!”关玫亮出了派司,今天她又换回了黄绿色制服,“请问,在座哪一位是仇树人先生?”

半晌,靠墙主桌居中位置站起了一个谢了顶的黑绸长衫老头:

“鄙人就是。请问……”

“仇老先生,据我们侦查,炸弹人的第四个目标极有可能就是您本人!我们怀疑在场的生日贺礼中藏有爆炸物,必须立即进行排查,请您配合!”

一语激起千层浪。寿星公的脸一下子白了,差点跌坐在椅子上,幸得一男一女两个晚辈及时扶住。众宾客惊疑交加,议论声四起……

“树公别着急,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主桌上一个五十出头,穿白衬衫带红条纹领带的男人站了起来,对关玫道:“警察同志,你们会不会是弄错了?今天在座的要么是树公的亲眷,那么就是他老人家的同事和学生。大家都是相识,怎么可能会有人把炸弹藏在礼品里呢?”

“炸弹人神出鬼没,他的手段各位都应该听说过。就算他不在今天的酒席上,难道就没办法把炸弹藏进礼品了吗?为了在座各位的安全,所有礼品必须排查!”关玫道。

“请大家多多配合,”小曲在一旁道,“都是为了各位能完好无损地回家。”

“这怎么行?”主桌上又站起了一个五十不到,剃了平顶头的男人,“寿礼是我们大家的心意,要是被你们拆过了,还怎么送给寿星?这像什么话?!”

“放心各位,我们用警犬进行初步筛查,只有不过关的礼品才会进一步拆包检查。”关玫道。

一听“警犬”二字,腊克丝骄傲地扬起了头。

“只要让她闻一闻就行,完全是无损检查。”小曲作了补充说明。

“什么?被狗闻?”平顶头气更大了,“东西被畜生碰过了,还叫人怎么用?大家说说看,这像什么话?!”

也许是听懂了“畜生”二字,腊克丝立马弓起背,对着平顶头龇牙咧嘴起来,眼中凶光大露,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在场的宾客都被吓住了,连同平顶头在内,一时间无人再敢出声。

关玫正要带狗上前,不料仇树人左手边又站起了另一位长衫党。

“且慢——”长衫党离席阻住了她的去路。此人年纪看起来比仇略轻几岁,长衫是湖蓝色竹布材质,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镶金边圆框眼镜。一见他离席,主桌上的人统统站了起来。

“不才姓邬,是纬伦中学的校长,”圆眼镜老头对关玫道,“两位公安同志,这世上除了法以外,还有一个理字。不管在什么年代,不管掌权的是哪个党派,我们大家都晓得,凡事都应该讲道理,都要讲真凭实据。两位今天大闹寿宴,硬说仇老师就是炸弹人的目标,不知何出此言?有什么凭据?”

“很简单,在座各位当中,能教满3000个学生最多只有两个人,除了你邬校长,就是仇树人老师。”关玫直视对方双眼道,“《字林西报》上的信相信各位都看过,炸弹人讲得很清楚,他这次的目标是——‘予人虚假希望,制造逾3000失业者的大诈骗犯’!”

“什么?大诈骗犯?!”红领带先叫了出来,“你该不会是说,这个诈骗犯就是……”

“简直胡说八道!校长你看看,这还像话吗!?”平顶头跟着嚷嚷道。

席间一片哗然,仿佛皇帝被揭穿了新衣。

至于两位学养最深厚、桃李满天下的孔夫子,脸色自然是早已由“炉火”而“纯青”了。

“咳咳咳咳……”仇老夫子先咳起了嗽。一旁那对看不出是他女儿女婿还是儿子媳妇的男女赶紧扶他坐下,摸出一小瓶药丸,和温水让他服下。

眼见此情此景,关玫心中毫无怜悯,反倒多升起了三分厌恶。

“公安同志,事到如今,有句实话本人不得不一吐为快——”邬校长的一脸皱纹连同一身老骨头都在微微发颤,“仇老师德高望重,我们全体纬伦人都以他为表率。三十多年来,鄙校同仁虽不敢说甘作人梯,鞠躬尽瘁,但至少也是认认真真教书,清清白白做人。为人师表四个字我们自问还是当得起的。天地良心,我们何尝拿过一分一厘的昧心钱?就算前两年物价飞涨,两位出去问问,我们有涨过学生学费吗?不错,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这是普遍现象。但这又怎么能怪在我们头上?这完全是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这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是四大家族的罪恶!说到底,根本就是全社会的罪恶!”

“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关玫心中骂道,“你们这帮瘪三当然不愿意涨学生学费了。要是学生都跑光了,你们还拿什么榫头敲国民党竹杠?还不全吃西北风去了?”

“邬校长,你们的苦衷我能理解。”当然,场面话还是不得不说,“但你能确保炸弹人也能理解么?要是他真能理解教育界的苦衷,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做案,不惜造成一死一残?!还请各位仔细想想,想想清楚!”

“这么说,你们是非检查不可了?”邬校长道。

“不错!”

“那我们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两位查不出炸弹来怎么办?”

“你们想怎么办?”

“鄙校自问在沪上还有几分薄名,刚刚受邀加入了贵党的中小教联。我们将保留通过教联直接向市军管会申诉的权利!”

“悉听尊便!不过邬校长,有一点我想重申一下,”盛怒之下,她又多加了一句,“——要不是为了在座各位的性命安全,今天我们根本用不着来这里,冒着平白无故吃炸弹的风险!”

话已至此,邬校长一干人只得悻悻退回了座席。不时有人长吁短叹,不用说,声音最响是那个平顶头老教师:

“唉,教了半辈子书,今天这事像个什么话……”

“这位老师,你教的是哪门课?”关玫早就看此人极为不爽了,她发现其人指甲修得分外地短,手上又无老茧,好像常做精细活计的样子。

“化学!”对方没好气地证实了她的猜想。

“很好——先查你的。你的礼包是哪一个?”尽管她并不认为炸弹人就是这么个货色。

“什么?凭什么先查我?!”对方的脸一下子红了。

“就凭你也是个学化学的!”

“学化学怎么了?!”对方几乎要拍案而起了。

“不不不,她的意思是,学化学很好,非常好!”小曲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学化学好处可多了,学化学的人的智力高,心胸宽广,心平气和,不容易动气,前途也是再宽广都没有了,学成以后当化学家,当发明家,当高级技师,最不济也能当个化学老师你说是不是?”

“什么?!你、你……哼!!”平顶头被气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抄起酒杯,开始猛灌起自家黄汤来。

就连关玫也不禁扪心自问:“我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怎么会让小曲这家伙唱红脸?”

多虑无益,及早开工——

关玫指挥小曲将寿礼搬下红木架子,在地板上一件件排开。她拿出SD炸药的样本让狗嗅了片刻,随即指着一地的包裹下了命令:

“腊克丝,乖狗狗,去寻出来——”

腊克丝立马摇着尾巴钻进了一片花花绿绿当中。

很快,第一排十件检验完毕,未发现目标。

关玫突然觉得,腊克丝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舌头垂得出奇地长……

接着是第二排的十件,同样没有发现。

在腊克丝将点点口水滴在礼包上的同时,关玫的背上也沁出了星星冷汗……

幸好,在最后的第三排,终于叫腊克丝发现了端倪——

那是第三排倒数第三个礼包,长五十公分,宽一尺。

不对,好像不对头!关玫发现了异状:腊克丝正蹲坐在礼包前向她摇着尾巴,按照平时的训练,她发现爆炸物时应该是趴伏在地上才对,今天到底是……

腊克丝的口水已经快流成小瀑布了,顺着她兴奋的眼光,关玫总算看清了礼包上的红标黑字——“金华上方”。搞什么……

“腊克丝!乖——”她慌忙拿出了牛油饼干。

谁知对方不领情,狗头一扭,拒绝将就,还丢给她一个幽怨的眼色,仿佛在讲:“拜托阿姐,幸苦了那么多天,小妹我不过是想来一顿真正有点营养的晚餐,这点小福利很过分吗?”

吃吃吃,就晓得吃!小娘皮,今天的面子全被你丢尽了!一时间关玫真恨不得扑上去掐对方脖子。

为免被更多人看穿,关玫只能压下火气,临时变出一脸镇静。

“这件礼品很可能有问题!”她转身对众宾客道,“我们要当场开包检查。为安全起见,请各位暂时回避,到楼下等候——”

一闻是言,席间战战兢兢者有之,一脸抱怨者有之,但不管怎么说,所有宾客还是陆陆续续站起身来,慢吞吞退起了场。

“关玫,没搞错吧?”就连小曲也看出了破绽,靠近她小声道,“这里面真的有……”

关玫瞪了他一眼,不,应该说只有半眼。就在她与小曲四目交汇的电光火石间,一道赭黑色的狗影一闪而过。关玫刚要调转视线,山崩地裂的轰鸣声已震到了她耳膜。

关玫瞬间呆住了,未待进一步反应,她已被小曲扑倒在地:“危险!!”

扭头望去,整间宴会厅乱成了一锅烂糊三鲜粥。

她奋力推开护花使者,强行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冲到了宴会厅最西面的窗边,那是爆炸声传进来的地方。

只见三百米开外,黄昏的天际线上,一团浓浓的黑烟正冉冉升起……

她认出来了,那是霞飞路的高档别墅区。

——行动彻底失败。

然而,失败本身还算不了什么。经事后调查,留用女警员关玫9月12日在大同酒家的行动除了判断失误,一无所获之外,还造成了不少附带性质的“不良影响”:

在爆炸间接产生的大混乱中,一名宾客不慎跌下楼梯摔断了腿。另外两名宾客本能反应,不约而同钻了桌底,岂料两头碰了个正着,撞成了一对脑震荡。最无妄是一位化学老师,这位平顶头先生动作最慢,临下楼还不忘多干了半杯花雕,爆炸发生时酒正在喉咙口,结果当场噎住,送医院总算救回了性命,却也弄成了急症肺炎。四个人刚好凑足了一间二等病房。其余较轻微的人身和财产损失还有的是,其中就包括那块作为寿礼的金华上方,趁着人人自顾不暇的功夫,这块上等好肉终究还是落到了某条有心狗的嘴里,充当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豪华晚膳。

——小娘皮,就晓得吃,早晚撑死你!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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