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愛是永恆話題:日本“情愛小說第一人”渡邊淳一
我在美國,大家對我提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既然那麼相愛,他們兩個爲何不結婚?我這樣回答:正因爲相愛。如果要把愛的激情保持在巔峯狀態,那麼結婚只會毀了這份愛。——渡邊淳一
大師渡邊淳一透露,他的“不老祕方”是“要形成一種戀愛習慣,如果不養成習慣,我們無法真正戀愛”。
酒席邊,見到年輕姑娘,74歲的他瞪大了眼睛:“一見到你們,我又想創作了!”聽聞某老編輯比自己小12歲,他第一反應是:“啊,那你還能談好多次戀愛呢!”
新書《紫陽花日記》發佈會現場,坐在正中的渡邊略顯矜持,雙眼低垂,十指緊扣,彷彿在掌聲與閃光燈的海洋中形成了一個人們無法靠近的島嶼。
確切地說,這不是一個寧靜的島,而是一座內湧着熾烈岩漿的活火山。
年過古稀,依然保持旺盛的創作激情
“在這世上,生命要保持永恆,愛情要保持純潔,最完美的表現,除了死,別無他法。”淨琉璃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曾留下名言。
數百年後,聚焦這個主題,渡邊淳一寫下多部充滿張力與威脅感的情愛小說。從早期《死化妝》到後來《愛的流刑地》,“死”成了主人公的宿命:《失樂園》中,久木與凜子赤裸相擁,服毒而死;《愛的流刑地》裏,高潮中的冬香被村尾掐斷了脖子……
死,對渡邊而言並不陌生,高二時的初戀已烙下這如謎的印記。
“加清純子的眼睛很美,至今我都記得接吻時,她瞳仁的樣子。我生日時收到一封情書,此後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對她的愛戀。純子常約我到圖書室,我們晚上在那裏抽菸、喝酒,她還帶我去札幌藝術家出沒的咖啡店和酒吧,我覺得自己一下成熟起來。然而,高三那年早春,純子在北海道的阿寒投水自殺了。前晚,她在我家窗臺上留下一束火紅的康乃馨,彷彿向我告別。我當時覺得她對我的感覺非常特別,但後來才知道,與我交往的同時她還有5個男友,其他人都收到了她的康乃馨。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最愛誰?直到成爲作家我才明白,她不愛我們,她最愛自己。她喜愛表演,甚至主動去墮落,衝破一些道德觀念,彷彿在和我說,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到藝術。事實上,跟她相識是我邁向文學創作的一個契機。”渡邊將這段青澀往事寫進了小說《魂歸阿寒》。
高中畢業後,渡邊就讀札幌醫科大學,隨後擔任整形外科大夫,10年從醫經歷讓他認識了愛的力量:“面對一個將死的病人,最好讓他的愛人在身邊,緊握他的雙手,只有愛可以戰勝對死亡的恐懼。”
35歲時,一起醫療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昭和44年,我所在的醫院正進行日本首例心臟移植手術,但我一直懷疑對那位心臟提供者的腦死判斷過於草率,因此提出批評,最後卻把自己逼上尷尬境地,只得辭掉工作。先前我得過一個新人獎,所以決心寫小說維生。”
母親得知他打算去東京專職寫小說,怔怔凝視了他好一會兒,幾近哭訴道:“求你了,別去幹那種賣笑的事。”“她說時我很喫驚。但真正成爲職業作家後,我覺得她說得一點不錯,兩者極其相似:晌午起牀,傍晚開始上班,深更半夜不睡,收入極不穩定,銀行也不肯貸款,我甚至覺得還不如賣笑。”
初到東京,這個無名作家與酒吧小姐裕子同居一室。裕子漸漸成爲銀座明星,渡邊依舊窮極潦倒。“我曾想過做個心愛女人養着的小男人,但完完全全的小白臉生活使我不安。沒多久,我又結識了一位姑娘。”裕子一怒之下,遠走高飛。“她走了,我才真正感到自己多麼需要她。”渡邊拿着鋸子跑到裕子住所,發狂似的鋸起門上鎖鏈,直至警車趕來。“對於警察的忠告,我不買賬地嚷道:‘我是渡邊淳一,是作家!’可誰也沒反應。”
40年後,渡邊淳一是日本文壇“情愛小說第一人”。自1970年《光和影》獲“直木文學獎”,至今他已出版150多部作品,深受讀者擁戴。他驕傲道:“情愛小說最具普遍意義,它不會隨時代變遷而風化。美蘇冷戰時期那些描寫間諜的小說隨着戰爭結束而失去意義,現在少有人讀。但是,男女之愛是跨越國界和時間的永恆話題。”
年過古稀,他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創作激情。每天清晨,滿上一杯啤酒,他便捏着慣用的4B鉛筆在自制的400字稿紙上豎行碼字。
生活中的渡邊,愛打高球,常穿着考究的和服參加料理店“和服之會”,還曾榮獲日本最佳和服着裝獎與最佳眼鏡搭配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74歲了。不管活到什麼歲數,總有太多思索、煩惱與迷惘。一個人如果失去這些,安於現狀,纔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春的完結。”
他在新作《熟年革命》中提倡老年人改變生活方式。“很多老年人希望退休後四平八穩地生活,但我覺得這樣度過餘生可惜了。我會問,爲什麼要活到今天?工作時由於種種制度及倫理制約,不能我行我素,退休後可以擺脫上下級,活得更自我。我希望中老年人可以皮厚一點。也許有人會說,你這老頭,一把年紀,怎麼還追求女孩?你這老太,穿成這樣,怎麼出去見人?但我希望大家別怕被人說。年輕人求新求變,年長的人則比較頑固,不喜變化。事實上,每個人都能突破年齡界限,最好的方式,還是戀愛,戀愛中的人絕對會改變。”
“愛的轉變”不能簡單理解成婚外戀
記者:在這本《紫陽花日記》中,川島省吾通過偷窺妻子志麻子的日記最終理解了她,與您以往那些追求純愛的作品相比,它似乎在探索一種夫妻相處之道?
渡邊淳一: 這部小說值得一讀的地方,可能年輕人並不理解。如果是年輕夫婦,丈夫出軌,妻子可能非常生氣,大吵一架,最後以離婚告終。但是,這裏的夫妻雙方都不再年輕,而且已有了孩子。如果丈夫感情出軌,離婚可能是最簡單的方式,但小說這樣寫就很無趣。事實上,人生也不是這樣,人們並不因爲對錯而分分合合。現實生活中很多夫妻,其實對對方不滿,甚至懷有怨怒,但依然在一起,他們的相處需要智慧。在一個家庭中,夫妻需要在什麼事情上做些妥協?寫這部作品時,我對這些問題做了細緻思考。
記者:您的小說經常描寫中年人的婚外戀,爲何反覆創作這種被倫理所禁忌的情感?
渡邊淳一:我寫的是“愛的轉變”,不能簡單理解成婚外戀。目前教育強調“忠心”,但是,感情的變化纔是它最真實的一面,“移情別戀”不能簡單地用好壞來判斷。作爲小說家,我只想寫出人的本性,寫作過程中,我追求人的本質和真相,從不考慮這是否符合道德規範。
現實婚姻中,很多愛已經瓦解,如果人要追求真實的愛,自然會選擇婚外的形式,我不認爲這是反道德、反倫理的。結婚時的愛充滿得失利益計算,女性會考慮男方的收入、家境,男性會考慮女方的相貌和性格等等。相反,婚外的愛充滿危險,面臨世人批判,會失去很多,甚至墮入無底深淵,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去追尋,這恰恰說明了愛的純度。所以,婚外的愛比婚姻內的愛純度高,是沒有雜質的愛。
記者:日本社會的婚外戀是否比較普遍?
渡邊淳一:中日兩國在這方面還是有差異的。日本現在出現很大變化,雖然有人對破壞安定生活的愛持否定態度,但不少人覺得,若是真愛,就沒什麼不妥。
中國這方面似乎比日本苛刻,如果已婚的人有其他愛情,人們會嗤之以鼻,但我覺得既然喜歡就可以在一起。我寫情愛小說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傳統倫理觀。
記者:聽說您的作品由於大膽的性愛描寫曾多次受到社會質疑和抗議,您是如何回應的?
渡邊淳一:25年前,我在寫《一片雪》,收到一封信,“一大清早就刮淫風,你去死吧!”信裏還放了一片剃鬚刀。我很生氣,心想,混蛋,我纔不管你呢!後來我寫《愛的流刑地》,收到來自初中家長委員會的信,“初中生在看您的書,我們不知該怎樣教育孩子了,將來別寫了。”我沒想到,居然中學生也看我的書,這不是件大好事?網上各種情色照片,他們不看,來看我的書,這正好說明文字的魅力。所以,那些人越反對,我越要寫。
我爲何如此固執於男女性愛場面的描寫?我一直認爲這是小說中最難寫的部分,寫得不好就成了猥瑣、下流的黃色小說,只有對此有深刻理解,同時具備寫作能力的作家,才能把此情此景的美寫出來。事實上,這部分內容常耗去我巨大精力,但我還要寫,做愛是男女情感的最高境界,若兩人的性愛融洽,它可以融化一切,這很重要,我也有能力寫好它。
愛的頂點可能就是失去一切
記者:《失樂園》中,久木和凜子如果不自殺,在現實世界裏有沒有其他出路?
渡邊淳一: 小說連載時,不斷有人問我:“這兩人最後怎樣?”對這個提問,我總是一句話:“一定有個好結局。”聽了這回答,所有人都相信兩人最後會幸福美滿,然而,小說結尾卻使他們大感意外。我在美國,大家對我提的最多一個問題是,既然那麼相愛,他們兩個爲何不結婚?我這樣回答,正因爲相愛,如果要把愛的激情保持在巔峯狀態,那麼結婚只會毀了這份愛。從結婚開始,等待他們的就是庸常的生活,他們會從寧可失去一切也要追求對方的情侶,轉變成生活伴侶,那樣就不存在壓倒性的愛了。愛的頂點可能就是失去一切,爲了讓愛凝固在巔峯,惟一的方式就是離開這俗世選擇死亡,這不是失敗的逃避,而是追求永生的積極進取。
記者:《愛的流刑地》也以死結尾,這種對“愛比死更冷”的癡迷,和您在醫院的工作經歷有關嗎?
渡邊淳一:《愛的流刑地》中,死也定格於愛的極致。我覺得,愛的終極那裏就有死和恐怖,這也是我要表現的內容。醫院工作讓我認識到,再也沒有比死,這樣一個使人的一切從有變無的過程,更讓人無望了,人們常對死後的世界抱有一廂情願的浪漫想象,以爲逝者到了天國,住在月亮上守護在世的人。事實上,我在醫院看到的死並不浪漫,從死的那刻起,人的肉體就開始腐化,一切變得蕩然無存。正因爲生命的終點如此殘忍,所以,有生之年,人們纔會積聚所有能量,不顧一切,瘋狂去愛。
記者:您寫的《男人這東西》與續篇《丈夫這東西》成了很多女性的情感教科書,可見您對此具有深刻洞見,您認爲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
渡邊淳一:概括地講,男性是追求女性性慾的具體化存在。他們從小到大,努力工作,內心真正的動力是得到女性認可,在這個意義上,男性是很受性慾控制的。如果一個男人在性的交往過程中,有三位女性說他很無趣,那他就徹底完蛋了。事實上,男性是隻有被寵愛才能成長的生物。
記者:您年輕時所憧憬的理想婚姻是怎樣的?而今,身處圍城,您又會如何描述婚姻?
渡邊淳一:和所有年輕男子一樣,理想中的婚姻希望自己獨佔那個女孩,並且彼此有良好的性愛。現在看來,結婚就是有個伴侶,一起生活,過日子,激情肯定是沒有了。
記者:在散文集《我的,傷感的人生旅程》中,您袒露了多段情感經歷,但未提及與妻子的相識相知,能否聊聊您的妻兒?
渡邊淳一:很抱歉,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作爲一名情愛作家,除了具有俊秀的文筆和精湛的故事結構能力,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克服這樣一個心理:如果這個作家既寫男女之間的情愛,又害怕自己的妻子讀到後會有想法,有這顧忌在,他就無法成爲完全意義上的情愛作家。我在婚後寫了許多這一題材的言情小說,大家知道,很多作品與我的親身經歷有關,所以我的家人會因此受到些傷害,我也做了思想準備,如果太太看了這些作品,一怒之下提出離婚,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作爲這樣一名作家,我對家人惟一可做的,就是不在公開場合談論他們。
記者:據書中所寫,那些與您有過情感糾葛的女性,有的患絕症去世了,有的最終選擇了自殺,您和她們之間都曾有過熾烈的愛情。回首往昔,內心深處對她們是否抱有某種歉疚?
渡邊淳一:確實,梓(渡邊淳一曾經的某位愛人)後來患了癌症,但她不願做手術,最後選擇了自殺。我曾深愛過這些女人,也被她們深深愛過。我想通過寫愛情小說的方式記錄我們之間的愛戀,讓它留駐在我的生命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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