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非人間的死後回到不假外求:《周處除三害》的善惡之外
文|雙雙
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生命這樣的旅程」。
善:忠臣孝子之外
「周處除三害」典出《世説新語.自新》,後見於《晉書.周處傳》。兩文不盡相同。
《世說新語》說義興有「三橫」,「而處尤劇,或説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餘其一」——有人勸說周處殺虎斬蛟,其實是想三橫裡面只剩一個,也就是說,或人的如意算盤是,要麼周處殺虎斬蛟成功,剩下周處一橫,要麼過程中周處被殺,剩下虎或者(/和)蛟。至於那個或人用甚麼來說服周處平白無事去殺虎斬蛟,在此不得而知。周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一擊就是三日三夜,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相慶」,他回來之後聽聞此事,「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終為忠臣孝子。」
《晉書》把那個「不得而知」補充回去,說是「處自知為人所惡,乃慨然有改勵之志」,後來他聽聞「相慶」之事,「始知人患己之甚」,「遂勵志好學,有文思,志存義烈,言必忠信克己。」
這兩則「周處除三害」,結局都是周處去惡遷善,忠信孝義,不過在《世說新語》,周處是被或人計算了,對應到《周處除三害》,那個或人當然就是黑道醫師張貴卿(謝瓊煖飾),卻沒有那麼老謀深算,不過是將錯就錯;至於周處肯去除害的理由,《世說新語》語焉不詳,《晉書》是他「有改勵之志」的端倪在先。至於《周處除三害》裡的陳桂林(阮經天飾),他這樣說過:「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沒人記得。」他本來可是打算「幹一票大的,讓道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第一次去自首是因為張貴卿說他——「光明正大」至少「人死留名」,到了派出所卻赫然發現自己不論長相名字都沒人認識,這時他可以做的,就是「幹一票大的」然後再自首。問題是幹甚麼票好呢?他在《樹大招風》(2016)的卓子強和後來的陳桂林之間選擇了自己,不辭路遠地去殺香港仔(袁富華飾)和牛頭(陳以文飾),全都是因為自首時遇見「全台三大通輯犯」的偶然——才不是擇善。
灰:黑道白道之外
沒有擇善的還有電影本身。且看電影開頭那組鏡頭:花、靈堂;〈葬禮〉(註1)機警而蠱惑的音樂低迴,前景拍的是有人拿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裡放著飲料,背景是一些道上人物守候在路旁。這樣的音樂和畫面之後的下一個鏡頭,如果跟道上人物同樣穿黑衣、走同樣方向的陳灰(李李仁飾)身上沒有白色的「刑警」字樣,我們怕也會把他「誤認」成道上人物吧。
如果說電影裡面呈現了一種善惡、黑白的對立,應該沒有比陳灰更白的角色了——他矢志要抓到陳桂林,像《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裡的警探Javert矢志要抓到Jean Valjean——但他真的白嗎?也不算吧,白的是「刑警」字樣,他就灰,灰是他的名字(而陳是他的姓氏,跟陳桂林一樣),也大概是電影開頭那組鏡頭賦予這個角色的底色——黑道也好,白道也罷,不都是「道上人物」?Javert的鍥而不捨是出於信仰法律,陳灰的鍥而不捨又是哪來的動力?四年前,他追捕陳桂林時被對方插盲了右眼;四年後,陳桂林制服了香港仔,他掏出手槍之際,香港仔說:「畀個理由我。」陳桂林用槍頭指指自己的左眼眉頭,那是香港仔前一天用剃刀劃的傷口。陳桂林沒有給出真正的理由,因為真正的理由太過匪夷所思(或者不好意思),倒是睚眥必報符合道上邏輯,理由充份,不必費辭。如果陳桂林要陳灰「畀個理由」,身為刑警,他當然可以說為了大家、為了社會,又或者,可以指指自己的右眼——哪一個才會是他「真正的理由」呢?
神:關聖帝君之外
陳桂林多番歷劫,甚至都已經入了土,仍然復活反殺,殺死了警方多年來輯捕無果的頭號通輯犯——花了多長時間呢?我想是「頂多半年,快的話,三個月」。
如有神助。
「神」的而且確助過他。四年前,他被陳灰追捕,兩人在小房間裡打了起來,就在陳灰幾乎要制服住陳桂林的時候,他們的左邊有一尊關聖帝君,關聖帝君面前是一個金色的香爐,香爐蓋鈕形狀陰險——陳灰被那個東西插盲了右眼。後來,陳桂林糾結著要不要去自首,他就跟關聖帝君請示——「當天他給我九個聖筊」,到最後,陳桂林在牛頭面前又再一次提起關聖帝君:「如果我槍裡接下來九發子彈都卡彈,我走,如果沒有,那就是天意,那就是上天懲罰你玩弄蒼生。」儘管這裡其實跟關聖帝君沒甚麼關係——當天他給你「九個聖筊」跟現在「接下來九發子彈」有甚麼關係?況且「都卡彈」想也不太可能,牛頭又沒有光環,有光環的是陳桂林——給他個「天意」的假希望(再卡兩發子彈)只是稍為吊一下觀眾的胃口而已。
總之,關聖帝君諸助陳桂林處,以物理的香爐和概率的筊杯,都是人間之物,可見可感。
還有另一類作為「非人間存在」的「神」——不同於關聖帝君——在電影的人間以三種形式「存在」。第一種是張貴卿說的「陰德」——「本來我也只是想替自己積點陰德,騙你去自首,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第二種是新心靈舍裡的「尊者」,他那雙「耀眼而無瑕」的「白色的翅膀」。
這兩樣「東西」之所以能夠非人間而存在,大概都是因為死亡之於人——那種無可抗逆地使人非人間化、去存在化的陰影。張貴卿當黑道醫師至少二十年,(「我第一次見香港仔,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直到確診肺癌第四期才開始反省:「這些年我到底都在幹嘛?」再然後才想到要積點陰德,好死後不必落地獄太深。大家被騙去信仰「尊者」,一個重要理由也是死亡——腹吐黑水的徵狀——與生命的虛無——「也許生命的意義,是它根本沒意義。」意義在死後不在生命的現在,「你們有想過死了以後會去哪裡嗎?」——他這樣說,並在書裡這樣寫:「捨棄貪、嗔、癡,來生再做新的人。」
第三種「非人間存在」,是陳桂林深以為然的「人死留名」——「你們有想過死了以後會去哪裡嗎?」就,留在人間——這不同樣是出於對死亡的焦慮?憧憬死後、仍能在人間有所殘留,這跟前面兩種「非人間存在」不都一樣?它甚至比張貴卿的「陰德」更不值得推崇——她至少在試著做些好事,「騙你去自首」——陳桂林所做的好事,事出偶然——是善是惡,都不重要,夠大就行了。殺了香港仔之後,他讓程小美(王淨飾)告訴警察,香港仔是他殺的——「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香港仔是我殺的。」他救程小美結果看來是善舉,但未嘗沒有通過她來昭告天下的動機。殺了牛頭之後,他把堅持留下的信徒都殺死——信徒必然就是惡人嗎?跟「尊者」一起為非作歹過的難道就貞良死節?跑了出去的也不可能就是無辜無誤。到他在碼頭被宿敵陳灰逮捕,向著傳媒高喊:「我叫陳桂林,陳——桂——林——」他依然信仰著人死留名啊。當他對張貴卿說「幸好我上了你的當」時,他大概是在回應她的「你成了大人物」,而未必是「社會從此又少了三個罪犯」這句吧。
跟典故裡的周處不同,陳桂林到結局都不見得去惡遷善;在 “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 的層面,他也依然貪名、損害,(《大乘五蘊論》:「云何為嗔?謂於有情樂作損害為性。」)依然三毒俱在。
淚:不假外求
不過,如果說陳桂林由始至終都是徹頭徹尾的惡,那倒不真——在追殺通輯犯之外,他也從香港仔那裡救出了小美、在「尊者」那裡試著救回小胖和他母親,這些時刻非謂不善,不過,「擔心有一天被抓,上了新聞,奶奶看到會很難過」的諸如此類,不也已經讓我們曉得了他的惡得不徹底?話說,惡人多數都惡得不徹底,香港仔也曾經把程小美的媽媽「從另外一個男人手中救出來」,即使是希特勒,也有過「像籃子裡的小貓」的時候(辛波絲卡,〈希特勒的第一張照片〉)。
也許陳桂林真的有改善,但絕不多——他的真正改變,我認為不在善惡的層面、不在抵達善的彼岸,毋寧在於他歷劫回歸的完成——從死後回到現在,從非人間回到不假外求。
從張貴卿口中得知自己只剩「頂多半年,快的話,三個月」,陳桂林即被置於死亡的陰影之中,為此,他展開了「幹一票大的」的旅程,懷著「人死留名」的心情——其中一種「非人間存在」信仰。後來,他來到「尊者」的新心靈舍,在此暫時歸依了另一種「非人間存在」——「來生再做新的人」——拉因素(pull factor)是「尊者」說話好聽,推因素(push factor)是如果牛頭已經死掉,「人死留名」就難竟全功,就不如罷了。知道事非如此之後,他就回去殺了「尊者」,然後讓陳灰逮捕,這時很明顯,他仍然貪圖「人死留名」不肯放手——他在進警車之際,看著鏡頭、記者,他笑了,他覺得自己死而無憾,功德圓滿。
但是,到了最後的〈曲終〉,程小美給他修鬍子的時候,他卻流下淚來。他哭甚麼呢?我想,是因為當他以仰視的姿勢望見程小美的眼眸的一剎那,他迎面看見了生命——他赫然發現,人間竟是如此近在眼前而實在得感人;「人死留名」如此虛幻,於我何加,驟覺今是而昨非。對上一次程小美給他修鬍子,沒修完,兩邊不對稱;對上一次他哭,是在歸依「尊者」的時候,當這些動作變奏重演,他才真正知道自己死而無憾,功德圓滿。
於是,當他看向三面鏡的時候,他終於經過了「死後」的幽谷,重新看見了「現在」的自己;當他走出房間,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新造的人」。
電影的結局恐怕是再圓滿沒有——在社會的層面上,正義得到伸張——電影以安詳的聲畫毫不含糊地表明了這點——這是善的(相對於惡);在陳桂林個人、內在的層面,他重新認同、肯定了現在的自己、自己的生命——這是好的(相對於壞)。電影連同陳桂林一起終結在〈故人〉的聲音裡,如上升、如前進、如三月的獅子。
他的救贖不在槍管或子彈,在自己的雙眼,在他真誠無害地落淚的那刻。他曾經一度相信「生命這樣的旅程」需要「你的微笑來完整」——「你」是某種不明不白、不在人間的「神」,是身後虛名也好,世外業力也罷——如今,他真切了悟到自己的生命只能用自己的微笑來完成。那就像辛波絲卡/林蔚昀/陳黎寫的那樣——(że byt ma swoją rację)生命有它自己的理由,不假外求。
註釋:
1. 《周處除三害》原聲帶(盧律銘、林孝銘、林思妤、保卜):(1) 葬禮、⋯(22) 曲終、(23) 故人、(24) 新造的人(鄭宜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