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上)

流浪的人_WANDER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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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接觸即興後的把還熱的感覺寫成一個故事,下集敬請期待

「能不能別離開我?」

「我有我的自由。」

「但不是說好一起的嗎?」

「我有我的自由,即便我們是一起的。」

「我感受不到。」

「那是因為你感受不到。」

「可以讓我感受嗎?」

「我不要。」

「你會離開嗎?」

「不曉得。」

「我們還是一起的嗎?」

「不曉得。」

    台十一線上,騎著機車從三和海濱公園北上去台東車站搭車,迎著冬天才發揮的東北季風,李翔騎著車持續吶喊著最後的問題,陳嵐卻一句話也不回,想說的話被風給往後吹,原以為可以順勢帶給陳嵐,卻因為力道太強勁而接不住,當然也可能就是閃掉,汽車以時速70公里的速度迎面而來,趕緊跳進旁邊的草叢也算得上是一種本能反應,但有時不想接就是不想接,就算已經又輕又準地把球踢了過去,還是有可能滾走。

    習慣在腰上的重量不曉得在什麼時候滑到了後車架上,小小的機車座椅,兩個人如果想要,仍然可以創造距離。以前這樣的距離是帶有磁力的,兩個人巧妙地在機車上、在散步時、在餐廳、在聊天時都可以保持著這樣的距離,不遠不近,一個鼻息之間,對方身體的味道會全部滑進鼻腔,剛剛好的濃度,以這個味道為主調,同時感受到這股氣息之外有空調的清潔狀況、跟長髮上殘留的二手菸,當然自己在碰面以前偷喝的兩大口威士忌肯定也有被發現。

    人表現上看起來只有兩隻手跟兩隻腳,但在骨骼的結構上,廣義上來說應該是四條腿,加上四隻手的動物,只是不曉得遠古以前的人類是在什麼情況,排列組合了他們,決定骨頭兩兩一組的湊合在一起。可能跟折筷子一根一下就折斷,兩根就困難的道理一樣,當然真的力道夠強,這件事也難說,想到樂衷健身的簡文就曾經在想教大家團結力量大的老師面前一口氣折斷五雙。

    前臂上有兩根手骨、小腿上也是,巧妙的距離在其中一根相吸的同時,另一根則在肌肉的帶動下往反方向走,兩人在距離中感受距離。感受自己想去的地方,也感受對方想去的,移動之中,不為了迎合對方而選擇對方想去的,也正因為不刻意地迎合,使得距離之間不是虛無,某種神秘悄悄地萌芽。兩個人的身體反覆地在空氣的四面八方流動,兩條平行的曲線在          某個空間打破了數學的定義而產生交集,那段巧妙的距離會在那刻歸零,當然也有可能是變成更遠的兩條線。

「平行線為什麼能夠交集,又為什麼遠離?」

    李翔一個人在火車上反覆思考著,明明是一個數學問題,不曉得為什麼眼淚卻掉個不停。趕在16:43抵達台東車站,還有7分鐘的空檔,足夠用走的去月台,再次提醒陳嵐回來的時間,要記得來接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有這樣提醒過,但這次不曉得總覺得陳嵐會在自己去礁溪的這兩天,偷偷買機票飛回廣州。

    以前總是熱衷於尋找藏在考卷裡那些糾纏在複雜之中,但其實很簡單的答案,即便可能在尋找的過程弄得灰頭土臉,也還是笑得很開心,顯然這次碰上的,並不只存於數學的範疇裡。享受問題,於是追逐問題,沈浸其中,日復一日地從沒認真思考過問題是如何遇見。

「我們是怎麼相遇的?」

    應該從起了一個想去上課的念頭開始嗎?沒有在場,就沒有發生,沒去上課就不會有遇見,但這似乎也只是結果,只是現象,或許起心動念的源頭才是核心。是為了一圓想跳舞的夢嗎?還是就只是想打發在台東寂寞的日子?又或者從頭到尾在感性與理性上早就預謀著邂逅?認真咀嚼著像是口香糖的問題,要到下顎都快脫臼了,仍然咬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只好拿出口袋裡剛剛擤過一次鼻涕,還有其他空間的衛生紙,吐在上面。

「考卷來了,先從簡單的開始寫。」

    以前因為沒有真正的難題,所以可以從最難的開始寫,在留簡單的題目為這次的考試快樂收尾,就好像食量夠大的情況下,總是喜歡先把白飯還有配菜吃完,最後才吃排骨,火腿蛋吐司先把吐司邊都吃掉,才開始吃裡面夾餡,但後來遇到的考題越來越難,直到某次執著在難題中,卻忘記時間的考試裡,才真正聽進老師每次考前耳提面命的。

「哪裡輕,就往哪裡去,幫同學按摩也是先按鬆的,就像打掃家裡也是先整理最好整理的。」

    接觸即興課後的按摩,同學趴在地板上,坐在右側幫同學推著全身肌肉時,老師不斷提醒。

    看著另外一個身體,原以為應該要是左右對稱的,手碰到以後,才發現右半邊的身體微微隆起,這個人應該是右撇子吧,肌肉感覺相對強壯,但也有可能就是使用過度帶來的腫脹。起身繞到左側照著老師說的,先從鬆的開始,短暫的移動目光的焦點,注意力也在那個短暫,掃視了整間教室,然後感受到射向自己的目光。

    兩人的相遇或許就是從身體上的某個眼睛對到眼開始,眼睛可能在手肘上,可能在臉頰,也可能在膝蓋,當然也可能就是真的從眼睛。我看見了目光,從我的右邊手臂上看見了,我看見陽光從落地窗打在她的腰上,看見她按著的那個同學的光頭,看見她眼睛看著光頭,陳嵐左臂正看著我。

    看見了,看見什麼,在不同的角度與姿勢下,看見對方,從遠的到近的,低的到高的,直到看見對方的溫度與皮膚的質地。想感受的更多,在不同的位置滑動又或者滾動,有時一股沒來有的念頭就是想跳躍到其他位置。想看見的慾望沒有盡頭,想看得更多、看的更深,看見重量也看見重量後面的,當身體的重量融進了眼睛裡,好像看見了對方的全部。

    我想看見對方,想看盡對方,想讓重量深入身體的所有眼睛裡,看透一切。重量分散在很多隻眼睛的看見是完整的,一眼收盡則是一種痛快,來來回回地享受在這之間,直到眼睛的極限超過了慾望,倒在地上。倒地還是起的來,身體的翻滾能創造新的視野,讓自己不僅不會困在對方的深處,反而看見另一道來自洞口外照進來的光。

    按摩後的free jam時間跟陳嵐用身體對話,好多好多的對話,讓接觸以前的問題在身體的碰觸以後得到了答案,「答案」如果是一種標點符號了話,那肯定是逗號,後面總是緊接的是新的問題。新的問題在夜晚的Wechat聊天室裡繼續。白天的答案,仍然有些模糊、有些抽象,可能也有點幻想的,所有感受到的在共同語言的交換中確認,答案也跟著清晰,而在這之後所衍伸的新問題,帶著彼此的想像去到更遠的地方,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裡,又開始共舞。

    一天又一天的課,在身體不同部位的伸展與收縮之間,理解如何自在地讓身體用各種方式遊走在他人身體上,在重量的轉換裡,感受他人給予的,全然地給予。

    我是一顆穩固的樹,可以肩靠著小歇,可以背靠著向上延伸身體,可以屁股坐在上面,可以爬上樹頂,也可以環抱著,可以頭倚在樹根上,也可以撒嬌一樣地來回滾動。承受重量的人,其實也在享受重量,享受自己被各種方式倚靠,享受自己被需要,只是自始至終都是「受」的一方,得到的享受都是被動的,一且的美好,隨時都有可能因為對方在轉身離去的瞬間,化為虛無。

    她離開,去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想起身追回她,用盡了力氣拔起扎進泥土多年的樹根,甩動全身長出去的樹枝來帶動沈重的驅幹,真正的拔山倒樹原來是如此氣勢滂薄,嚇到自己也嚇的她連滾帶爬的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樹離開了土壤,等待自己的只有死去,失去了支點與養分,只能倒在地上,曾經的感受到的重量,推的、壓的、滾動的、滑過的、輕觸的、拉的、抱的、每個部位每個角落、每一次每一次曾經的感受,全部快速的在腦海裡閃過,跑馬燈是送給將死之樹的禮物還是懲罰,應該重新品味還是好好反省。

    下起了大雨,感覺不斷剝落的身體就要這樣隨著雨水融進土裡,只是在這個瞬間才突然理解自己的重量,自己的身體,原來自己站了一輩子,不曾躺過。理想的圓柱體從來都不存在,日照多的左側,得到更多的滋養,於是更加厚實,但想要平衡的念頭仍然存在在內心,不自覺得右傾生長,想讓樹幹盡可能地還是保持圓柱體。

    強風不斷從右側吹來,不自覺滾向左邊的草叢裡,滾動時才發現自以為直立的自己是多麽扭曲,山裡的風總是從右側吹進樹林,以前總想頂著,但其實早已不自覺偏向另一邊,或許身體的扭曲也可能是長期的習慣養成。此刻應該順著風流動,還是繼續像過去一樣頂著,打不定主意,腦袋想了很多,身體卻早已有了決定,腦袋跟身體的對抗何時才能結束,問題在滾動之間,沒有答案。

    不曉得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恢復意識後確認自己還有在呼吸,還沒死去,滾動時依然呼吸、頂著風時依然呼吸、躺著的時候呼吸、閉上眼時呼吸,過去有那麼認真地呼吸過嗎?是不是生命總是得等到絕望、等到一無所有,才記得自己永遠都還擁有呼吸。

    看著天空,陽光又重新照在身上,叫不出名字的小蟲爬上身體,落葉飄下來,葉柄上細小的毛絮纏繞在樹枝的尾端,隨風飄搖著,背部感受到的重量有了些許的改變,土地仍承載著我,我還在呼吸,還能感受。

「這輩子就這樣了嗎?」

    任何細微的感受其實都是存在的禮物,或許這輩子就這樣子也挺好的,就在這麼想的同時,突然感覺下半身有一股重量。輕輕的滑到上半身,然後一個屈膝,緩緩地從右側滑落,是重量、是真正感覺得到的重量。想起身看看,於是嘗試挪動了身體,挪動的瞬間,重量又消失了,失望的下一秒,那輕輕的重量又重新地從下半身滑向了上半身,這次選擇多等了一下,在時間與時間的短暫間,消失的磁性再次出現。

「各位旅客您好,礁溪,礁溪站快要到了,請收拾好您的行李,準備下車。」

    李翔突然驚醒,跳起身迅速地從頭頂上的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背包,快速地檢查座位前的網袋裡還有沒有自己的東西,睡著的人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睡著,在乎的訊息,始終都會在某一刻喚醒裝睡的人。

    打開Wechat,傳給陳嵐的訊息沒有回覆,不像line一樣有已讀功能的Wechat,不曉得傳出去的情感是被故意漏掉,還是真的沒注意到,又或者球就這樣停在腳上,沒再踢回來。反覆地又看了幾次寫在對話框裡的文字,發現好幾個「再」寫成了「在」,「地」寫成「的」,好像可以再補充點什麼,但又覺得好像原來寫的意思應該已經夠清楚了,補充多了,也可能只是像書裡的哪些附註一樣,被隨意地翻過。

    期待回應的訊息,得不到時總是產生是不是該收回的念頭,不曉得為什麼又想起最後一天接觸即興課的free jam。在無數次一起jam以後,總算決定鼓起勇氣嘗試把一直沒上到陳嵐身體的重量上給她,但從來沒上過重量,一不小心就上的太快,身體重心從骨盆直直地摔向她的膝關節上,幸好沒有真的受傷,但後來的每次練習,她總是要趁機罵我幾句,不管我是不是真的跳得不好。

    兩年的時間,一次又一次的,從順著自己的流到順著對方,發現陳嵐的重心總是上得快,也下得快,為了維持接觸,總得在失重的瞬間,從空間的黑暗裡尋找她的身體,隨著時間的累積,雖然也慢慢能夠掌握到她重心離開後會去的地方,但在這同時也越來越不曉得自己還是不是在跳接觸即興,或許打從那時候開始就該意識到這個問題,又或者早就該在生活發現,我們的關係其實一直就是如此,從來都不是真的一起。

    出了礁溪車站,心裡莫名的煩躁,走進711永裕門市買了兩瓶特價99元的冰麒麟啤酒。背倚靠著牆,喝著啤酒,那個瞬間,陳嵐的背好像還在我身上,想起第二天課程兩兩背貼著背,練習用背部的皮膚去感覺彼此憋氣,然後忍不住吐氣的變化好像又再次回到背上。

    拿起手機決定撥電話,但沒有接聽,記憶裡的重量似乎只存在於過去,時間總是帶走一切,只是明知道時間總是這麼做,還是不厭其煩地追逐,背上,然後又再一次被時間帶走,不知道這樣的循環還得經歷多少次,才願意停止,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始終無法超越。

    捲了一根菸,吸氣、吐氣,兩年前在教室練習無數次的呼吸,還是不理解什麼是慢慢呼吸,直到開始抽菸,感受到尼古丁緩慢地從口腔滑進咽喉,進到肺,再原路從嘴裡吐出,才真正明白慢慢呼吸是什麼意思。

「這棵樹躺起來好爽喔!」

「白芸芸向你傳送一張照片」

抽完最後一口菸,準備拿著剩下半瓶的啤酒走去住在附近的健雄家,傳來白芸芸的訊息,還有夢裡的那棵樹。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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