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man: The Killing Joke》:瘋狂思辯,思辨瘋狂
作者:西瓜冰
難度:★★★★★
葛咸。正義。蝙蝠俠。
阿卡漢。罪惡。小丑。
自古正邪不兩立,這是很多英雄漫畫老掉牙的主題。正與邪,總化成兵與賊,出現在不同的故事中。即使情節扭曲到警察都會變「休班」,大賊都變了羅賓漢,亦無損我們認定正義對抗邪惡這個必然定律。
即使撇除了正邪黑白,若你是兵我是賊,我犯了罪,要拉要鎖還是天經地義。一些經典英雄漫畫都離不開這樣 ── 當然黑變白、白變黑的情節比比皆是。但還是那句,都是一堆人物,你追我逐,你還是會有看膩的一天。但《Batman: The Killing Joke》,決不是這樣一個故事。
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
你從電影或漫畫中大概也有聽過小丑的二三事。無差別的犯罪目標、無底線的犯罪行徑,隨機、隨意、隨性——小丑就如混沌本身。就算他是罪犯,也是一個我們社會難以歸類的罪犯。把他關進瘋人院,似乎是最好的選擇。為了讓大家理解這個人的行為,我們很自然就會找個最方便的解釋:
他是瘋子。
但瘋子也是人,對嗎?
我們還是可以試著理解瘋子,對嗎?
悲劇的誕生
《The Killing Joke》中的小丑是一個 nobody,甚至故事中他姓甚名誰都沒有交代清楚。他原來是實驗室助理,因自覺有天分當個笑匠,就毅然放棄原來工作。碰巧家中有個臨盆在即的妻子,焦急的他希望快點找到工作。但可能他太緊張,面試時搞砸了punchline;又可能他沒有freestyle那類特別技能⋯⋯總之,就是得了那類「回家等通知」的回應。
這時又碰巧有人說有「大茶飯」(打劫的意思)關照他,說是一次成功了他的家人就從此安枕無憂。就這樣,他決定放手一博,大家就相約行動。
這麼近,那麼遠
於是,到了那一天。
他還在為自己要隱瞞妻子去做犯法勾當而感到內疚。行動前同黨還不停游說他今次機會千載難逢。這時警察到來找他,說他妻子因電器短路意外身亡。原本以為事情敗露,卻驚聞如此噩耗。
還未定過神,同黨又拉他行動去。行動途中被發現,逃亡時兩個同黨被槍斃;原本以為逃出生天,怎料此時殺出一個蝙蝠俠,對他窮追不捨,全因帶上了同黨給他的紅色頭套。又,情急之下,小丑意外失足,掉進了充滿化學物的池水中。最後保存了性命,但就發現自己皮膚被漂白,頭髮變了綠色——就是我們都認識小丑的樣子。
沒錯,這是一個關於命運如何捉弄人的故事。所有這些事情,就只是比平常差了一點點。小丑想伸手拉近那個本來美好結局的一邊,命運卻偏要他欠這麼一點點。
但這一點點,卻很遠。
荒謬中反抗
我們都聽過那些感人肺腑、可歌可泣的勵志故事。你扭開電視、打開報章,不難看到那些似曾相識的情節:甚麼貧民窟長大,但憑藉毅力勇氣,終於有出頭天之類云云。所謂勵志,就是提醒你簡單一個道理:生命中的苦難是有意義的。
故事中的小丑也試着明白不幸、苦難的意義,但他失敗了。他感到的只有荒謬:本來對自己說笑話的天分滿有信心,怎料臨場表演又會把要說的忘記得一乾二淨;一心想多掙個錢為了給最愛的人美好的生活,可是還未做到愛人就突然離世,還要是萬中無一的意外;明明只是為人家引路,要偷要搶的都不是他,怎料又會被人誤認他是罪犯的頭領。小丑在彈指之間感受所有一切都毫無意義,所有事情的結果都是隨機使然。
你大可認為這個故事不盡荒謬:幹不法勾當說到底就是不應該,而且他還是可以選擇。安分守己當個實驗室助理就不好了嗎?你甚至可以說他活該。但這大概是我們可以在故事找到的一點慰藉。現實始終還是比這荒謬一千倍、一萬倍。大家都努力向上,循規蹈矩,可他當上成功人士,你卻遇上連環不幸事件,這回又該如何解釋?
人生的劇情,你控制得了嗎?
荒謬來襲,你又可以怎樣?
悲與傷,忘記它?
如果可以忘記,那當然好。小丑相信,記憶給他只有擔憂和焦慮的根源,因此他不會去回憶往事。回憶,是危險的。你的確不時會憶起開心往事,但同樣,那些不開心的事亦會不由自主地湧現。
可是「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
小丑甚至說,記憶可以是殘忍和卑鄙的。
這也許不難理解:你想要努力忘記的那些他、她、牠或它,總會成為那些最深刻的回憶。有些人事物,你想努力回想,但又偏想不起。例如你趕著出門,但就是記不起鑰匙放到哪裏。你甚至把昨天回家以後所有事情都回想了一次,卻硬是想不到放下鑰匙的片段。又例如你以為你忘了你的前度戀人,不提不講不想,甚至連從前一起逛過的地方都不再會去,但那些回憶卻又會忽然湧出來。
小丑問:但我們可以沒有記憶般活着嗎?
沒有記憶,我們會失去行事的理由。倘若你每天一覺醒來都沒有了所有記憶,你的行動、思考都會變得漫無目的。我們的記憶是認知外在世界的關鍵,但同時也是記錄了各個喜怒哀樂的片段。可是時而失控和不可靠,記憶就顯露出一種曖昧的狀態:既有條理但又混亂、既合理又失序。
這該如何取捨?小丑說,若我們不能面對記憶,其實是在拒絕理性。若你每天醒來都如電影《凶心人》(台譯:記憶拼圖;Memento)的主角般失去記憶,那麼你的所有行為和思想便會失去目的和意義,甚至你都理解不了你自己到底是甚麼。遺憾是沒有人給小丑遞上一壇「醉生夢死」── 遇上那一天的荒謬,他未必忘得了。忘了忘不了也好,小丑還是認為有出路。他說,我們並不是註定要被理性約束;倘若遇到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苦⋯⋯
那就瘋狂吧。
暴瘋語
瘋狂是一個緊急逃生出口。小丑如是說。面對生命無常、面對荒謬、面對過去的傷痛,不要憤恨、不要反抗、不要報復,只要瘋狂就是了。故事中的小丑,只是想證明(prove)一件事:就是他和其他人本來就沒有分別。關鍵在於你是否幸運/不幸到遭遇到那糟糕的一天。小丑堅信,只要有過那一天,最理智的也必將化成瘋狂。我們和小丑的世界,就只差這一天之距。
小丑對蝙蝠俠說,他知道(know),他一定有過那糟糕的一天。要不然他怎麼會裝扮成一隻飛天老鼠的模樣,而不是用一般我們認為正常的途徑去儆惡懲奸?(蝙蝠俠雖因童年親眼目睹雙親被殺而立志對抗罪犯,但他堅決用蝙蝠俠這個身分特立獨行。至於為甚麼不去當個政客或警察去滅罪,這點留待室友判斷)小丑又說,他認為蝙蝠俠不是愚蠢(unintelligent)的 ── 他必定(must)看到,現實本身就是一堆笑話。
假痴不癲?
但瘋子也是人,對嗎?
我們還是可以試著理解瘋子,對嗎?
如果小丑是一個瘋子,那他倒也頗為正常。如果我們仍會理解他為瘋子,那請撫心自問:瘋狂究竟是甚麼?
所謂瘋狂,簡而言之,就是理性(reason)的反面 ── 非理性(unreason)。凡是站在理性的對立面上 ── 沒有理由、沒有秩序、不合情理等 ── 都是瘋狂。
亦因如此,小丑就很難被理解成瘋子。至少就上述所提及的情節而言,他一點都不瘋。我們的思考很容易會跳得太快,以至看完這本漫畫後會先問另一個問題:面對荒謬,我們應否如此瘋狂?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因這是一道德範疇的問題。但在此之前,你應該看得到,若我們可以討論並回答「我們應否瘋狂」這問題(亦即可以理解當中的對與錯),則小丑叫我們瘋狂其實是一理性的命題。他的言行中,處處可見理性的痕跡:他去證明一些事、他了解一些人、他分辨到人事物的性質,甚至因此作應然判斷。凡此種種,都只說明了小丑在運用着理性。但這樣一來,他作為瘋子出現的姿態就會瓦解,而我們也不是在理解一個瘋子。
我們大可以反駁小丑,反對他的主張、反對他給出的理由。但這樣就是把他作理性的人來理解:你可以說他是錯了,但換個說法這只是表示他錯誤運用理性,而不代表他是非理性。正如你不會說一個錯誤運算數學題的人是非理性一樣,你也不可能說小丑是瘋子(非理性的人/拒絕理性的人)。你也可以說他的行為干犯了某些罪行,這是因為他選擇用某種方式對待其他人,而這些行為是有理由地破壞社會、影響其他人的安危。但這樣他應該是個罪犯,而不是瘋子;他應該被送進監牢,而不是瘋人院。
讓我們回到原點:
他是瘋子。
哪裏見得他瘋了?
征服瘋狂
故事中,小丑槍擊哥頓警長的女兒,再拍下她的裸照,並嘗試以此迫瘋哥頓警長。但小丑似乎證明不了,糟糕的一天足以令人瘋狂。哥頓警長不單沒有變瘋,而且囑咐蝙蝠俠要按本子辦事捉拿小丑。當理性面對瘋狂,就是以自身迫令它屈服,指出瘋狂的不合理之處,並嘗試改變這種失序的狀態。所以哥頓警長要求蝙蝠俠按本子辦事,就是要讓小丑明白,面對荒謬所帶來的悲痛,理性的回應是有效的。
按照這個想法,說小丑是瘋子就只是基於原來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瘋子」只是一種方便的稱呼、一個流於表面的標籤。就如我們現在都會說,「瘋子」只是社會對某些人的偏見,細心去聆聽,還是可以理解他們。就好像當你了解小丑的過去,你會明白到他之所以變成了現在的他,還是在情理之內。即使你未必認同他的言行,但至少能同情地理解他。這樣,理性似乎消解了「瘋狂」── 小丑都有成為正常人(理性的人)的可能(或根本我們已認為他是理性的人)。
但這樣就代表瘋狂只是理性的不足和缺陷嗎?
瘋狂就這樣被你征服了嗎?
「你唔好咁黐線啦」[註1]
如果瘋狂是理性的反面,那麼以瘋狂自稱的小丑,就是不停拒絕理性對他的掌控。當我們越發理解他,就會驚覺理性不能完全把握他。
小丑一方面強調我們存在處境的荒謬之處,又指出記憶那種弔詭的特性,但另一方面他又似乎不認為這些就是成為瘋狂的理由。小丑說只要有過糟糕的一天就足以瘋狂,當我們認定他今天瘋狂全因那悲慘遭遇,他又忽爾說自己只是發生過一些事,他不太記起是甚麼。有時候他會記得是這樣,另一些時候又那樣。他更說如果他真的有個過去,他比較喜歡它是多項選擇題。
我們大可運用理性分析一下以上的說法。最合理的閲讀,是小丑的話在展現著他過去所帶來的心理創傷。由於悲傷過度,所以他不太能記起過往發生的事 ── 這是典型的精神創傷症後群(PTS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但若果真實情形是:小丑沒有那個過去呢?漫畫中沒有提供任何證據,證明小丑的「悲劇」並非只是他在腦海中自編自導的故事。誰能說得準,這不是小丑的記憶多項選擇題中的其中一個答案?只要我們的理性提供了這麼一個如果,終究會發現小丑的一切都可能是如此不合情理,而這樣閲讀只會迫使理性承認小丑不能被理解:剎那間小丑變成了難以被理解的他者(或是說他變回了原來的模樣),理性再度將他排斥到與之對立的另一面,情況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我們理解自己的時候,總會連繫着過去發生的事,總認為現在的我承繼着過去的我。縱使只承繼著很少的一部分,我們都不會完全否認過去經歷影響着自己。但小丑甚至拒絕這一種對自身的理解:他拒絕記憶,覺得現在跟過去沒有一種必然關係。他只知道不論過去是怎樣,現在只要瘋狂就是了。也就是說,小丑的故事可以全是他腦海的幻想,他甚至可以沒有經歷過那糟糕一天,而只是純粹為瘋狂提供一個理由。
面對這樣一種瘋狂,我們氣餒、徬惶、恐懼;理性拼命追趕了一圈,想要去把握和理解它,卻又回到那熟悉的地方:
他是瘋子。
癲鳳鬥狂龍
面對理性的追趕,瘋狂沒有停下來。故事中,縱然哥頓警長沒有「瘋」,但小丑卻認為自己已經「證明」了糟糕的一天足以令人瘋狂。究竟他在說甚麼?
你或許會以為,小丑要指出,只要每個人有過那糟糕的一天,就會陷入如他一樣瘋狂的狀態。但這樣小丑就證明不了甚麼,至少在哥頓身上,我們看不出這種所謂的「瘋狂」。
小丑所指的瘋狂,並不是只以自身為藍本。他要拆穿的,是理性底下的真相 ── 每個人都瘋狂。人世間最悲劇的,就是一般人。小丑說一般人是大自然的一大錯誤:他們外表毫不起眼,卻有著畸形的價值觀 ── 強調「人性」、「良知」、「樂觀主義」── 以致他們在荒謬面前,諸如種種的回應都顯得瘋狂至極。
理性與瘋狂的界線,一下子被模糊了。
原來,不瘋狂都是一種瘋狂。
「人是如此必然地要瘋狂,以至沒有瘋狂也是被瘋狂玩弄而歸於瘋狂。」[註2]
這是傅柯(Michel Foucault)在《瘋狂史》的前言引用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話。自詡理性的人,看不出自身隱含的瘋狂,甚至好像視以不見。哥頓警長遭遇至親被殘害,但還要堅持按本子緝拿小丑;蝙蝠俠不但不承認自己有過那糟糕的一天,還要裝扮成對抗罪惡的使者。這一切,在小丑眼中,才是最瘋狂的事。面對荒謬的世界,明明所有勵志故事都穿崩了、明明我們堅信的價值背後都出現了裂縫,但理性仍然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一切一切,構成了一個爛透了的笑話。
這樣看來,小丑和蝙蝠俠,誰是理智,誰是瘋狂?
日有短長,月有死生
小丑的瘋狂中隱含了對理性的批判,而蝙蝠俠的理性表面又隱含了一種隨時失序的瘋狂。只是他們倆誰也察覺不到,大家都有對方的影子。當兩者相遇,就似乎只有拼死除去對方的可能,而且過程中,角色身分可以隨時互轉。
這亦是理性遭遇瘋狂的情況:
「瘋狂變成一種相對於理性的形式,或更確切地說,瘋狂與理性進入了一種永遠可以逆轉的關係,這暗示了所有瘋狂都有審判及主宰它的理性,而所有理性都有它的瘋狂,並藉此在這瘋狂中找到它可笑的真理。任何一方都是對方的量度準則,而在雙方交互指涉的過程中,雙方都否認對方,卻邏輯地依賴於另一方。」[註3]
小丑所代表的瘋狂與蝙蝠俠代表的理性,好像註定跌入一種永恆的鬥爭關係。我想故事的結局是最多人談論這本書的地方,大家都在猜測,蝙蝠俠有沒有殺了小丑。 但結局精彩之處亦在於它故意留白,好讓讀者自己思考。這樣的結局,可能表達了人只能永遠在瘋狂與理智間來回擺盪。我們高舉理性,甚至還會認定這是區分自身與其他事物的本質。但瘋狂的出現,迫使我們再度思考,究竟所謂「人」的存在,其實是否還有一個長久被忽視的面向。
謔浪笑敖 中心是悼
理性想要征服瘋狂,因為當面對瘋狂,理性害怕最終被瘋狂吞噬。所以只有「他是瘋子」是合理的,我們不會也不願接受「他既瘋狂又理智」這種說法。要麼就是瘋子,要麼就是理智,理性要把恐懼趕走。小丑的出現,讓我們再避無可避:
(我們)理性(的一面),其實在懼怕些甚麼?
由始至終令人感到恐懼的,還是荒謬。人生中總會有碰上它的機會。我們早知道,若荒謬來襲,我們很可能會遭遇厄運,意義世界會片刻塌陷,焦慮、不安和痛苦亦可能跟我們招手。
但這不是荒謬最荒謬之處。試想想這樣一種可能:同是努力向上,循規蹈矩,可他當上成功人士,你卻遭遇連環不幸事件,這固然可以很荒謬。但當你隔天中了彩票,又或十數載後成功了,你就會忘記了那一天的荒謬。你會說「天開眼」、從前苦難都是有意義之類的話。凡此一切,就好像都不是一種命運給予你隨機的運氣,或不是命運任意選擇一樣。荒謬是常態,但荒謬來襲並不代表一定悲劇收場 ── 這,才是小丑的瘋狂所引申荒謬最可笑之處。同樣有過糟糕的一天,可一個做了滅罪之星,一個卻當了十惡不赦的罪犯 ── 這,才是映射現實真正的 killing joke。小丑問:「你看不到可笑的一面嗎?」他就是要告訴你,瘋狂其實不是一種選擇;我們都瘋狂,只是以不同的方式瘋狂罷了。
如斯荒謬,如斯瘋狂,才是令我們打從心底地恐懼着。
注腳:
[註1]廣東話,「你不要這麼瘋狂啦」之意。
[註2]Foucault, Michel. History of Madness. ed. Jean Khalfa; trans. Jonathan Murphy and Jean Khalfa.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 xxvii
[註3]同上,pp. 28-29.
截圖來源:
Batman: The Killing Joke (The Deluxe Edition) by Alan Moore, Brian Bolland (Illustr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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