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程替我補了課:追記 TICC 「六月二四彼下暗」演唱會
六月底去TICC看了沈文程演唱會。出道四十多年,這竟是他第一次辦大型個人專場(這是第二場,首唱場在他發跡的台中)。年近七旬的歌手唱滿三小時,不換裝,不休息,不降key,連坐都沒坐一下。我看底下許多上了年紀的觀眾都撐不了全場,等不到安可的「心事誰人知」就體力不支,不得不先回家了。
沈文程體能、嗓音狀態奇佳,足足唱了二十七首歌,讓我見證了一個幾乎整個錯過的時代,堪稱一場遲到四十年的大補課。
沈文程曾是空軍機械士,在清泉崗空軍基地修飛機,退伍就在台中「仙堡」西餐廳唱西洋歌曲。蔡振南剛創辦「愛莉亞唱片」,聽了他的現場演唱,一九八二年簽下他發「心事誰人知」作為公司創業作,轟動全台灣──最厲害的詞曲作者和最厲害的歌者相遇,創造了傳奇:之後傳唱不輟的「漂丿的七鼗(𨑨迌)人」、「為何心糟糟」、「不應該」,也都是蔡振南詞曲。
九十年代的沈文程,創作實力大爆發:「雲中月」、「男兒的心聲」、「舊情也綿綿」仍然極受歡迎,這些名曲都是沈文程詞曲。後來的「來去台東」、「五月十一彼下晡」、華語融合族語的的「小河之歌」、「來去後山」,也都是他自己寫的。仔細想想,論市場影響力,沈文程應該算得上是八十年代以降最最成功的台語創作歌手了。
進入二十一世紀,他轉戰電視實境節目,走遍全台灣高山深谷,粉絲極多,還拿了電視金鐘獎。年輕觀眾可能知道這位開越野車的大叔是專業釣客、溪野探險家,偶爾會在河邊抱起吉他唱歌,卻不見得知道他早年輝煌的演唱生涯。
第一次知道沈文程這個名字,應該就是「心事誰人知」,那首歌紅到連我這個台北「天龍國」外省小孩都聽熟了。對十多歲的我來說,這首歌屬於「另一個世界」:丹田發聲,華麗的抖音和轉音,伴奏濃墨重彩,薩克斯風激烈煽情,還有妖嬈的女生合唱(不像校園民歌那些學生歌手直著嗓子、輕飄飄地唱,編曲多是鋼琴弦樂木吉他,鼓和貝斯也都輕輕地很有禮貌)。沈文程的歌,小時候的我不記得在三家電視台和調頻廣播網聽見過,倒是坐計程車會遇到──當年車上常有八軌「匣式帶」卡座,最常聽的除了「劉清池電子琴輕音樂」,大概就是沈文程、洪榮宏、陳一郎和江惠(當時還不是「蕙」)的台語歌了。
我家沒有沈文程的專輯,但我總會在計程車、雜貨店、地攤、麵店、路邊工地和夜市唱片行聽到他的歌聲。八軌匣式帶轉呀轉,高亢濃烈的嗓音和嘈雜的人聲、車聲、機械作業聲混在一起,音質粗獷,直穿入心。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聽懂小時候被某些大人鄙為「靡靡之音」、「低俗沒水準」的台語歌,歌詞鮮活犀利,旋律編曲元氣淋漓。當年廣電媒體對「方言」歌曲播送比例有嚴厲的歧視性限制,然而沒能阻止這些歌曲廣為傳播、深入民心。就拿「心事誰人知」來說吧,它應該根本沒送廣電處審查(反正一定通不過),幾乎都憑民間「地下」傳播,專輯卡帶賣了上百萬捲。若連盜版也算上,數字至少翻倍,那可是全台灣十分之一的人口數啊!
只有台灣獨特的歷史場景,才有可能淬鍊出沈文程這樣獨特的歌手,恐怕也只有他能編出如此「多元混血」的演唱會曲目:除了膾炙人口的台語金曲,他也唱了華語的「往事」、「漂泊」,連結到向原鄉致意的「小河之歌」(這首作品在部落傳唱很廣)──沈文程出身台東卑南,父親漢人、母親魯凱族。這些歌,刻劃了少年離家的心情。他也唱了好幾首英文歌,紀念西餐廳駐唱的歲月,曲風從六十年代末美式草根搖滾(Proud Mary)到七十年代英倫重搖滾(Smoke on the Water、The Temple of the King)。唱到一九七○年英國冠軍搖滾曲Yellow River,沈文程說當年在台中,常有打越戰的美國阿兵哥指名他唱這首描寫老兵歸鄉的歌......。沈文程骨子裡始終是一個rocker,那是駐唱的歷練,加上美軍電台和翻版唱片的滋養。 不只這樣,他還唱了迪斯可(Gimme! Gimme! Gimme!、One Way Ticket)和靈魂樂(Slow Hand),甚至八十年代City Pop風潮初期的日文歌(Dancing All Night,曾被翻唱成「但是又何奈」)。
我想沈文程理解、詮釋這些不同時代的「潮樂」,和他創作演唱台語歌、華語歌、族語歌,是一點都不相違的。台灣庶民文化原本就是「混血、開放、多元、雜色」,風格、語言劃出的門戶之見,以及背後隱隱反映的階級意識,在他心裡是不必存在的。
1998年李壽全以美式搖滾風製作的《起程》專輯收錄膾炙人口的「五月十一彼下晡」,為他贏得金曲獎「方言男演唱人」大獎。這張專輯和前作台語歌的風格大相逕庭,但對熟悉沈文程生命歷程的李壽全來說,其實是追本溯源,讓他找回當初唱西洋搖滾的啟蒙悸動,嘗試做回心目中那個發光發熱的singer-songwriter。
透過這場演唱會,沈文程告訴我們:「歌手」身分才是他的本命,十二月還有高雄加場,值得一衝。他也仍是創作不輟的詞曲作者,口袋裡幾百首寫好沒發表的歌。非常期待據說已開始籌劃的新專輯,或許那將是這位國寶級歌手最成熟的作品呢。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