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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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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恐懼而生,以恐懼為食 《怪物》Monster

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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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裡的大火,是一場風暴的起始,好像都市傳說一般,那麼遠又那麼近。當人們理所當然以為自己能永遠站在陽台上看熱鬧,始終的旁觀,卻在下一刻被竄升的濃煙反噬,毫無預警身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親歷彷彿烈火灼燒的痛苦,掙扎,無助,發出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嘶喊,遍尋不著拯救。

小學五年級的麥野湊,突然出現反常的言行,他把自己的頭髮剪落一地,獨自在荒廢隧道中徘徊,從行進間的車內一躍而下。獨力養育兒子的母親焦急萬分,卻走不進孩子的內心,好不容易得知向兒子施暴的人是班導師保利,跑到學校想討個說法,替兒子伸張正義,卻面臨學校官腔式的樣板回應。他們一字排開,九十度鞠躬,口裡說著抱歉,眼中透出的卻是麻木不仁。校長神情空洞的張嘴,照著擬好的稿紙宣唸。他們不真的理解,也不願意理解。好像皮囊裡只是一副機械,並未裝載靈魂。

「我是在跟人類說話嗎?」

麥野湊的母親看著校長,看著教師們的眼睛,原先的焦急轉為詫異。她不明白,這些為人師表的人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的孩子?為什麼一個母親的心痛換來的卻是避重就輕、失去人性的回應。

畫面切換。保利甫到任職的學校教課,就被資深的老師告誡:

「現在的家長像怪物一樣。

老師難當啊,現在的家長動不動就申訴提告。為了不影響學校校譽、升學率及往後的招生,學校早早想好了對策,無論發生什麼事,三十六計道歉為上。只要能安撫難纏無理的家長,不管事實如何,SOP就是鞠躬,道歉,表示反省,再推一個人出來背鍋以示負責,如獻上祭壇的巫女,就能平息眾怒,最大程度降低對學校的傷害。

「沒有做的事為什麼要認錯?」保利百思不得其解,企圖辯解的心被現實震懾,從詫異到感覺一切只剩下可笑。他不明白,他認真教學,愛護學生,為什麼行為卻一再被曲解?為什麼學生要誣賴他?為什麼學校不積極調查?為什麼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

好像一齣舞台上的荒謬劇。每個人都對劇本一頭霧水,不知道對手的下一句台詞,抓不到前行的準則,甚至不知道自己積極扮演的,原來是丑角。直到他們終於發現,在這個世界,事情的真相並不重要,每個人都是利己主義者,為了守護自己,和想保護的,輕易地就能將人踩在腳下,推入深淵。

是刻意為之,還是以正義和關愛之名成形的暴行,痛,都沒有輕重之分。

寄望孩子長大能結婚,對建立幸福家庭有執念的媽媽(即使丈夫出軌和外遇對象一起意外身亡,仍努力維持幸福的形象,生日都不忘給牌位放上大蛋糕),媽媽對麥野湊造成的精神壓力,並不亞於罵兒子是豬腦,以暴力矯正兒子性向的星川衣里爸爸。

為了隱瞞內心的秘密,誣賴老師的麥野湊;為了飯碗,拿保利老師當擋箭牌的其他教職員;為了校譽,讓先生出面頂罪的校長;為了不被霸凌,冷眼旁觀同學痛苦的孩子們;踩在房頂邊緣就要墜落,卻也未曾探究霸凌真相的保利老師。

本質上都沒有不同。

他們每個人都極欲擺脫惡力的糾纏,每個人卻又在不知不覺中,都成了惡的載體。

聽吧。如果仔細聽,你會聽見四處都是哀號的聲音,有的聲嘶力竭,有的幽微如懸綴在葉尖上的雨滴,無聲的搖搖欲墜,直到不堪重負,「噠」落在無人聞問的泥地,僅此一聲,一切又復歸靜默。起先你也會揪心,停下手邊的工作側耳留意。但不用擔心,聽著聽著就會習慣了,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把它當作自然的無處不在的背景音,不再有加害的虧欠,置之不理的不安,因為那細微的唉哼有時也來自自己的喉頭。終有一日你會相信,他們本應受到如此對待,如同自己也本應如此。

「怪物是......誰啊?」

所以每當麥野湊和星川依里陷入困境時,就會玩鬧一般的這麼問。不期望有人回應,他們知道問和答的人都是自己,怪物當然,也是自己。哭泣反抗太費體力,不如就笑著爬起來吧。認同別人認同的,就不會有這麼多掙扎了吧。

人們害怕不同,害怕未知,害怕不可掌控,更害怕那個不同,未知,無法掌控的東西,就是自己。怪物,是非我族類的代名詞,由恐懼而生,以恐懼為食,好像《牠》裡面的小丑潘尼懷斯,愈是害怕愈是鼓脹。直到牠長成無比巨大,蓋住所有的光。人們還是渾然未覺,在這個循環共生的社會裡,自己就是怪物的始作俑者,怪物的寄居地,正是自己的內心。

看是枝裕和的電影,你很難愛上誰,也很難痛恨誰。他能呈現人性和情感的擺盪。時常出現的溫情簇擁之下,總有深層的寂寞和不理解。講惡意,但不極端獵奇,每個角色即便是罪犯,都有尋常如你我的生活片段。

是枝裕和的作品過去多是自編自導,這次他沒有自己寫劇本,與坂元裕二合作創作《怪物》,多重的敘事視角讓簡單的事件多了層次和表述空間,帶出了更深的寓意。每一段埋下的線索都能巧妙銜接,作品相較以往也有更強的戲劇張力。兩個鐘頭的片長,幾乎完全沉浸故事的節奏中。

但也因為如此,反倒讓習慣導演過往作品的影迷如我,有那麼些不適應。

或許在於部分情節安排的刻意,如校長和教職員對霸凌事件的反應,都十分戲劇化。第一段保利老師在家長面前吃糖,並非尋常的舉止,瑛太在這一段的表演也不太像心裡有正義,想和家長理性溝通,卻被壓抑,屈辱的道歉,反而更像傲慢不屑,難以同理他人的亞斯伯格患者(?)。還有麥野湊的跳車,都幾近為刻意引導的誤解。所以每每切換視角,雖然會想「原來發生了這件事啊」,卻無法有因為曾經相信而恍然大悟的震懾和感動。

或許稍嫌挑剔了。不同的合作嘗試產生不同的火花,雖然過往的是枝作品更能打動我,但能讓我們在觀影之後繼續思考的,都是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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