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卡爾維諾《女泳客奇遇記》和《汽車駕駛奇遇記》
這兩篇都是《困難的愛》選集裡的作品。這本選集很有趣,有些作品讓我覺得寡淡無味,另一些則極度耐人尋味。額外收錄的兩篇《阿根廷螞蟻》和《煙雲》充滿了抽象化的困境,頗值得分析,但礙於時間關係,此次只簡單提從《女泳客奇遇記》和《汽車駕駛奇遇記》裡看到的兩個有趣的概念。
《女泳客奇遇記》講一個似乎是中產階級的女人在大海獨自游泳的情況下,突然發現兩件式泳衣的下半身鬆綁丟失了。她急於向他人求助,但在一次次思想鬥爭中,種種理由之下,她發現自己既無法跟男人求助,也不信任女人。她像一隻水母飄盪在海面,從早到傍晚,寒冷使她逐漸失去意識,就在快要支撐不住時,一個男人與小孩趁著船過來營救。男人一手遮住眼睛,一手將妻子的衣服交予這名女子。可見男人和小孩在水底時看見了她的裸體。但她卻不介意,她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輝,於是欣然得救回航的故事。
這故事帶有一種古老的恐懼,常出現在夢境中,即人們在夢中驚覺,身在茫茫群眾中的自己是不得體的,可能表現為沒穿鞋子,在會議場合穿著衛衣,甚至在早餐店裡坐著時沒穿褲子。這些夢境的特徵之一是這種驚覺,你無法探詢自己為何在事件發生之前沒有察覺,而是直接被丟進了這樣一個實驗場景,所有接受都是暴力的、截斷的,你要想出辦法。但什麼辦法似乎都無法脫離,只能消耗著時間,並期待某種不實際的奇蹟發生,或被夢中充滿惡意的人們揪出來,社會性死亡在嘲笑聲中。
無論是此種夢境還是《女泳客奇遇記》,都有兩點值得關注。
第一點,這些故事就像被圍困在靜態圓裡瘋狂撞擊的點,點亂序往各個方向運動,想要撞出缺口,同時又無能為力,只能來回彈跳,繼續無望地掙扎。在這樣的情境中,被圍困的人也深陷這種狀態,即完全沈溺於當下情境以至於僅成為一個點(除了羞恥幾乎剝離了外在的一切),在瘋狂的衝撞中又明白、且可說是抽離地明白自身是不可能撞出什麼缺口的,因那圓是如此完美。這也是為何,此篇小說如此像一個夢,女泳客當然不斷在故事中掙扎該向誰求救,但在否定了一些選項之後,讀者應能很快察覺到, 她將否定之後出現在腦袋裡所有的選項,因為作為一個困境她必將如此行動!她是抽象的,她成為了抽象模型,展現了一種恆久的動態關係。
第二點,在此篇故事中羞恥的來源是裸體。裸體是很有趣的一個狀態。人天生便是裸體的,衣服反倒是加諸身體上的東西。雖則衣服一開始的功能可能是遮蔽,但隨著歷史發展,衣服更大的功用則也顯示在展示價值上。所以我們可以說,裸體是一種自然,而衣服是一種展示。但是在這個故事裡,女泳客在絕望中反覆思量的,則何以裸體是可恥的!這本是所有人的源頭,卻弔詭的,裸體成了一種展示,衣服卻成了自然。裸體具有高度的展示價值,使裸體一旦出現,就會成為群眾的焦點,彷彿那是一件極其華麗的奇裝異服。從另一角度來看,我們與身體的疏離,反襯出我們與衣服是如此親密地結合在一起。我想用小說裡的這段話更好說明這點:
「裸體彷彿是突然間從她身上長出來的,她始終坦然面對,不視其為罪,那是她所渴望的純真,像是跟其他人之間的秘密結盟,也像是她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肉身和根。」
大體上《女泳客》這篇我就簡單談到這裡,另外談談《汽車駕駛奇遇記》裡是如何使小說抽象化的。
這篇故事簡單總結下來情節是極其簡單的,故事裡只有三人,「我」、Y和Z。我和Y是異地情侶,在一次電話吵架後,Y威脅要找Z,於是「我」決定開車去Y所在地解決這件事情。需要提醒讀者的是,在卡爾維諾的年代裡沒有手機這種東西。小說絕大部分內容其實就發生在高速公路上,「我」在前往Y所在地的過程中,可能想到Y也會有同樣的想法,也在前往自己所在地而開車上高速公路,那每一輛對向車道上的汽車,都有可能是Y,每一輛身旁超過或被超過的車,都可能是情敵Z。想到此,如若自己到了Y地,反倒見不到對方,於是掉頭返回自己的所在地。但是在掉頭行使一段時間後,他又想到,Y或許早已再次打電話到家裡來,因為沒有人會接電話,就該知道「我」已經開車出發去找她,所以她可能在家裡等,或是她到了「我」家,發現「我」不在,也掉頭回到Y所在地。於是「我」應該在此刻立即掉頭。反正就在這種反覆橫跳中,故事角色似乎被困在了這個高速公路上永遠無法下來,他們三人就此來來去去不斷遊走,直至成為「信號」。
「只要我們打電話找不到人回應,我們三個就會繼續沿著白色的車道標線來來回回,不再有起點或終點為我們單純的奔波往返附加各種感受和意義終於擺脫了人和聲音和心情的笨重厚度,簡約為發光的信號。想讓自己與所說的話等而同之、不再因為我們或其他人出現帶來雜音導致話語扭曲變形,那是唯一方法。」
讀者需要注意到,小說的起始矛盾在於故事角色認為電話中的話語會帶來誤解,所以要當面解釋清楚。這當然可能帶有某種典型的科技質疑,或是說讓讀者注意到「介面」對對話的影響。隔了「電話」這麼一個東西,所說的話就會變嗎?進而思考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本質是什麼,何以會造成偏差,為了消除這種偏差,小說才提出「想讓自己與所說的話等而同之」這樣一個概念。
我們也可以想想何以小說能製造一個如此抽象化的情境,而我們在一開始時是難以察覺的,等發現自己身陷其中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當然,狡猾之處在於這種小說必定是以日常化、寫實感強的情境開頭,這種特徵在《阿根廷螞蟻》和《煙雲》中也很明顯,但同時也在開頭就埋下了炸彈,最明顯的手法即是小說中所有人物和地名都用字母標示,就像是信手拈來的符號。如何維持這種微妙的平衡,有賴於作者始終緊抓矛盾的寫實性質不放,即總是強調,他們為何會在高速公路上跑,是因為傷害了對方,想要彌補,是因為電話裡說過的話,這些種種寫實的原因,而在此之上建構抽象的圖形,即高速公路本身。在這個高速公路上,小說讓三人被困,而我們只能透過「我」的視角去想像另外兩人,也就是說,其餘兩人是否真的也被困在不斷重複的路途中,還是僅都停留在我的幻想裡,這一切都無從驗證。在三人來來回回之中,寫實中必然存在的「時間」被完全消解,他們將永遠這樣走下去!在這裏,「小說」整個就站出來了,它強調了自己的存在,一種無可辯駁的虛構性。小說裡的「我」似乎永遠困在這裡,不再解決任何問題,就如同小說的虛構不再需要靠指涉現實而得以存在。在建構了上層建築之後,把下層寫實基底整個抽掉,空中樓閣正式登場。狡猾的過河拆橋,所有角色都將成為一個點,一種「信號」,一個元素,被書寫圍困。同時我們也看到,這篇作品和《女泳客奇遇記》一樣,圖形是非常清晰的,即線上的三個點將在兩條直線上來來回回。這或許是讀者在閱讀卡爾維諾作品時可特別注意的地方,圖形何以能被辨識,其極簡的型態可能也是重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