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以葬
快四年沒回家,現在連「家」也沒了,而且是從兩種意義上——爸媽搬到了英國,香港也變了樣,都回不去了。
以前跟我媽講電話的時候,她總說「下次你回來都該認不出這裡了」。確實,地鐵築起新線路,填海區立起新高樓,歷史建築拆掉了不少,天星小輪快倒閉,大學入口的民主女神像拆毀掉,舊日同窗身陷囹圄。總說物是人非,我倒覺得要是回去看看,盡是人是物非——雖然城市變了樣,像樣的人也走了一大堆,但還是有心懷理想和不捨的人留下來,不知可喜可嘆。
城裡最近的大新聞,大概是珍寶海鮮舫在被拖離的路上沉沒了,像所有載滿寶藏的名船一樣葬身海底。本來是讓人扼腕之事,但在這個扭曲的大環境襯托下,居然有點恰如其分的意味。這顆風姿綽約了半世紀的海上明珠像是不忍見證城市被奪舍,不屑妝點繁華背後的墮落,不願被掏空拍賣、拆卸轉手,於是轟轟烈烈地華麗退場,像話本中不肯委身事人的剛烈貞女。哪裡有比大海更適合船舶的歸宿呢?不用被強行拖上岸成為舊時代遺物的展覽,不必被官方博物館標榜成「殖民地的時代象徵」,被貶評「與強調中華民族自豪感和國民身份認同的時代格格不入」,多好。暫且不提實際上的文物保育,從文學張力、命運角力看來,沉了便沉了,沉得乾淨,沉得瀟灑,沉得其所。
舊時光總是會消逝的,但只要人在,新事物總會留有舊日殘影,以供老人緬懷。如今整個城市的靈魂尚且被殺死,歷史也在被抹去;最大的悲劇已經降臨,旁的事物死得再不值,也不過是美麗的陪葬品。在這場盛大卻冷清的葬禮上,一城落葬雖然無人上香祭拜,但也像歷史上諸多沉船一樣,終有一日會重見天日。哥倫比亞的聖荷西大帆船一沉三百年,本月初才被發現;香港一艘珍寶海鮮舫,又怎會等不起重光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