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飛行(下)
我的公司一般採用的都是波音客機,只有少量的空中巴士320/319,主要用來飛短途來回班。
由於我在之前的航空已經飛慣了空中巴士,因此我並不如其他同事一樣討厭只有一個狹小galley的空巴,反而覺得像回家一樣有親切感。
這天難得飛一個來回班,大家集中在前艙聆聽機長做簡報時,乘務長向機長申請,希望可以從客人登機前就開始戴口罩,並解釋她之前的航班都是這樣做的,只要在飛行報告上寫明經機長允許即可。
我正暗暗自喜總算遇上一位有防疫觀念的乘務長,結果機長說:「目前公司的規定是怎樣就怎樣做吧,我不想負責。」
這可真夠誠實的,我在心裏反了個白眼,結果更讓人愕然的還在後頭。「若是遇上客人有咳嗽、發燒等等癥狀,馬上通知我,我會——」這段話我熟,自疫情擴散到歐洲後基本上每個機長都會說,接下來的話不外乎是他會聯絡Medlink、通知目的地塔台做準備等等,「——我會把駕駛艙鎖上。」
我震驚地抬頭環視眾人,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機長簡報結束後,乘務長走到經濟艙galley跟我們一起痛罵這位機長沒有擔當。
三月下旬飛越南時,經濟艙有一半的乘客都是準備從越南轉機回國的中國人,這是我頭一次碰上這麼多中國客人。
中國作為疫情來源地,中國客人的防疫意識跟其他人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口罩是基本配置,還有幾位留學生穿戴了防護衣和護目鏡。拒絕瓶裝水以外的飲料,甚至有些人拒絕用餐,他們害怕一旦碰了飛機上的飲食便會感染病毒。
這次越南航班是我自己要求的,因為我實在太愛越南便宜優質的按摩了,卻很不幸地碰上隔離封鎖時期。整個新山一國際機場幾乎處於關閉狀態,沒有保安、沒有地勤,燈關了一半,連通往出口的路也被封了,最後乘務長只好打機場電話請人出來給我們開通道。
在酒店大堂登記入住時,另一家中東航空的機組人員戴著口罩款款而至,人家的機長問:「你們公司不允許你們戴口罩的嗎?」
我想辯解「我們起飛之後可以戴」,但這樣聽起來其實並沒有比較好,只好無奈地笑笑。
由於城市封鎖中,按摩店暫停營業(餐廳倒是正常營業),這趟行程唯一的收獲便是取回遺漏在此酒店的眼鏡。
上個月飛越南時,我把自己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大概是掉到地上去了,收拾行李時沒看見便把它遺忘了。
寫了電郵到酒店查詢,卻被告知我的房間裏沒有任何遺失物品。
這次我直接殺到前台去問,才知道原來我的眼鏡被他們登記在下一位入住該房間的客人名下了,也就是說在我退房後,他們的清潔員工根本沒發現我的眼鏡,就讓其他人入住了。
我詳細描述了眼鏡的樣子,才讓他們把眼鏡還我。
此時歐洲已經成為疫情中心了,很多國家都開始實施隔離封鎖,航班數量大幅下降。
我有些同期從三月中就開始沒有任何航班,甚至有位斯里蘭卡同期需要被隔離,因為她之前一個航班上有確認受感染的乘客。
我算是幸運的,整個3月的班表依然滿滿當當,只是最後兩個飛維也納和法蘭克福的班都沒有layover,而是變成以deadhead身份回程。
所謂deadhead就是指組員以乘客身份出現在飛機上,穿著便服坐著乘客座位,在航程中想睡覺想看電影想幹什麼都行,所以不會算進工作時數中。
維也納去程和回程兩個航班相差幾個小時,所以乘務長帶我們去候機廳坐著等。
整個機場空蕩蕩的,免稅店關了門、餐廳也關了門,只見清潔工和移民局人員。我們只好餓著肚子、百無聊賴地在登機口坐到準備登機為止。
期間,一位越南後輩告訴我,就在她培訓完成舉行畢業禮的那天,公司宣佈解散所有新晉空服員培訓班,正在受培訓的人通通都被送回國。她們班幸運地逃過一劫。
那個時候,很多航空公司都暫停航班了,很多客人原來的航班被取消、被改期,最後才找上我們航空的,不少客人都向我們表示感謝。
「感謝你們帶我們回家。(Thank you for operating us home.)」
這是我飛2個月以來最窩心的時刻,亦是我在只有薄薄一片口罩作防護的情形下當前線的最大動力。
我整個四月的班表只有兩個班,月頭的奧克蘭和月尾的蒙特婁,都是過夜班。
本來飛紐西蘭應該是很值得高興的,因為我有一位嫁到紐西蘭的朋友,可以請她來找我玩,還可以邀請她在我的酒店房共住一天。
然而當時紐西蘭早就進入隔離封鎖時期了,我的朋友住在一個叫旺加努伊的小鎮,那裏除了去超市或藥店買必須品外,是不允許外出的,若隨便在街上閒逛的話則會被警察揀下。
隔離封鎖時期的奧克蘭,沒有開業的餐廳,連酒店的餐飲服務都不正常營業,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一張特別菜單,一日三餐外加一餐夜宵,每餐只有三項選擇,都不怎麼合我胃口,並且除了抵達當天的餐點可在即日中午前預訂外,都需要提前一天預訂。
送餐不會送進房間,他們會把餐點放進外帶打包的盒子裏,連同一份即棄餐具,放進一個紙袋裏,然後放在門外讓我們自取。紙袋裏還有一張數獨遊戲,大概怕我們過於無聊而放進來的,還挺貼心。
也沒有清潔房間的服務,每天的垃圾我們自行放到門外,自會有人收走。整個入住期間只有入住及退房那天有看到員工及住客(就是我們這些機組人員),其餘時間我都快要以為自己是這間酒店裏的唯一一個活人了。
我還是決定到當地的亞洲超市逛逛,想要買個自煮火鍋。在紐西蘭,華人是第二大人口,所以這裏不但中華料理餐廳多,亞洲超市也是貨品齊全,能買到的東西比中東的多太多了。
街道上人不多,能很好的保持社交距離,而面積較小的商店則設有人數限制,故能看到這些小超市、便利店等店舖外排出了一條列隊,每個排隊的人都相隔一小段距離。
在路上我還是能看到一位老伯伯躺在草地上看書,陽光灑在他身上,看起來好不逍遙。
看來奧克蘭的隔離封鎖沒有旺加努伊的嚴謹。
中東從二月起就買不到口罩了,在其他飛過的航點也一直買不到口罩,我一直戴的都是我的香港同期分我的。
這次飛奧克蘭,藥房居然有口罩賣,雖然很貴,我還是一咬牙買下了。
後來回到中東才發現已經開始有口罩和消毒洗手液賣了,並且不允許把口罩寄到別國,郵寄物品時工作人員會查問的。
按照之前的規定,我們在下飛機時是需要脫口罩的,結果今次從奧克蘭飛回中東,不但可以不用脫口罩,員工巴士司機還會主動提供口罩給沒有口罩的人,不過一輛巴士只允許坐七個人,第八個人只能等下一班。
還在奧克蘭時,我就得知我的香港同學被隔離了,同樣是因為飛過的航班上有確診乘客。她搬到公司安排的隔離專用大樓去,據說房間挺大,住在同一單位中的還有一位印尼女孩。二人匆忙之下沒收拾食材和廚具,只能每天吃公司提供的飛機餐,吃得快吐了。培訓班中就數這位香港同學跟我關係最好,因此從奧克蘭回來後,我便買了一堆食材到她隔離的地方去。隔離大樓的大堂裏守著一堆戴著口罩和穿著防護服的人,他們讓我退出大堂,只能在門外交接物品。
伙食改善後的香港同學在隔離期間過得甚是愜意,比起她原本的室友,她更喜歡這位印尼女孩,連過敏性皮膚也在隔離期間好了不少。雖說如此,她在六月中旬時再次被隔離時,也甚是無奈。
我的最後一個航班是四月尾的蒙特婁班,從員工巴士上開始就一直戴著口罩和手套,即使有grooming officer來檢查儀容也不用脫,所以唇膏和指甲油都可以不用涂了。
毫無疑問,蒙特婁也在隔離封鎖中,這次的酒店連有限度的餐飲服務也沒有了,服務員站在從前台高高竪起、用膠帶固定的透明膠質防護罩後面,親切地告訴我們可以從Uber Eats叫外送餐點。對蒙特婁毫無概念的我盲選餐廳,結果點的都是又貴又難吃的餐。最好吃的是特意一大早去附近的麥當勞買的早餐,不過份量太小,完全吃不飽。
自從來到中東後,我總是十分想念綠油油的公園。二月飛柏林時也特意跑到酒店附近的公園去,可惜我忘了那時是冬季,只能看到滿園子光禿禿的樹木。
既然無法到任何景點去,那就逛公園,哪怕從酒店出發大概要走30分鐘。然而,這個公園裏種的不知道是什麼樹,明明道路旁的樹木都長滿綠葉,公園裏的樹依然只有光禿禿的樹杈。不過這個公園很大,走著走著發現一大片草地,這邊臨近住宅區,有跑道、有球場,有父親帶著小孩在玩耍,有人在慢跑,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享受了一個悠閒的上午。
為了節省開支,公司從四月初就取消了很多服務,在飛往蒙特婁的16小時航程中,按原來的服務水平應該有三次餐點加兩次零食服務的,但現在已削減至兩次餐點加一次零食服務了。途中有不少乘客向我們反映他們肚子很餓,投訴我們的服務水平下降,幸而在我們的解釋下都能諒解公司的決定。
記得剛來的時候,我還吐嘈過這間公司想要給客人的東西太多,卻又沒有很好的安排,全都擠在一輛小小的餐車中一次過送出,導致新手空服員容易手忙腳亂;如今因為削減資源而被客人投訴,轉變令人唏噓。
這家公司作為一個富有國家的國營航空,受到國家資助,大家對公司的財政有種可謂盲目的信心。還記得航班剛開始受到疫情影響時,我曾經問過一位前輩這樣下去公司會否出現無法準時支薪的情況,前輩十分有信心地表示這間公司唯一不用擔心的就是財政了,因為這個國家實在太富有了。
然而,公司在三月底就宣佈某些較高薪的職級會被減薪,其中包括飛機師,空服員不在此列。
我從蒙特婁飛回來後,公司已經開始規定所有航班的空服員都要穿防護服了。五月的中東,天氣漸漸炎熱,穿著防護服更是熱上加熱。聽說有空服員因穿著防護服工作而中暑暈到,所以公司又發出了一封電郵,提醒大家多喝水。可是,多喝水就意味著需要多上廁所,太空宇宙衣般的全身防護服,光是穿上就很不容易了。上個廁所,一脫一穿之間,恐怕得花十分鐘。大概是公司也注意到這個問題,所以後來又推出了裙裝的防護服,防護功能目測是下降了的,但勝在夠方便。
五月上旬,公司宣佈裁員,班群裏、臉書上每天刷著有關裁員的事,各種不知真假的消息瘋傳,人心惶惶。
有人提出大家一起寄電郵,表示願意一直放無薪假直到情況好轉,請公司徹銷裁員的決定;然而照白俄羅斯同期分析(她本身是內部轉職,已在公司工作超過一年),我們公司最大開銷乃是宿舍大樓租金,比起省下我們的薪水,公司會更想要清空一些宿舍大樓。
而後來事實也證明,裁員後讓留下來的員工搬到一起,好讓一些宿舍大樓空出來,正是公司的策略。
當時得知公司打算裁減的員工數量後,我就覺得我們班希望渺茫。畢竟我們作為連試用期都還沒過的菜鳥,若要去蕪存菁,我們必然是離刀口最近的一批。但神奇地,我內心對此十分平靜。
我偶爾會回想起當初完成培訓後聆聽CEO致辭,他雄心壯志地告訴我們他打算繼續擴大機隊,我們將會得到更多機會,我們能加入這間公司是多麼幸運云云;事隔不過數月,公司卻面臨需要裁員的窘局,心有不甘的,又豈止我們這些基層?
然而好一段日子過後,等來的只是空服員被減薪的通知,所有沸騰的裁員相關消息漸漸沉寂下來,公司還發表了計劃重開航線的新聞稿,似乎公司又能挺過去了,於是我們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六月中旬,商場重開,我們已經漸漸忘記裁員一事,無所事事的同期們開始整天在商場消磨時間,我的韓籍同期甚至買了一副畫去裝飾她的房間。而我這個宅女,則是拿電腦到重新開業的電腦店去修理,玩起了擱置已久的遊戲。
七月,我們班上有好幾個女生的班表上終於有航班,一切看似往好的方向發展,所以當班上三位女孩突然被叫到總部辦離職手續時,所有人都像吃了一記重擊般懵然。
接下來陸陸續續地,所有飛行不足一年的空服員都被裁掉了,我們班除了會說阿拉伯語的摩洛哥女孩以及內部轉職的白俄羅斯女孩以外,無一幸免。
經理小心翼翼地——真的是十分小心地照顧著我們的情緒,還問我們是否需要幾分鐘平服心情,好接受被裁的事實——告訴我們若以後情況好轉,需要重新聘用空服員,我們將會被放在第一順位。然而以目前全球形勢來看,這根本遙遙無期。
有因為國家對疫情政策而暫時無法回國的(例如我),公司會允許我們繼續留在宿舍直至歸國,並且每個星期給予少量的生活費。
雖然入職時間短暫,但我也算是目睹了一家航空公司從朝氣逢勃到營業艱難的變化了。如此一想,也不失為一個神奇的體驗。
目前我已經送別好幾位同學回國了,包括跟我最要好的香港同學,她現在正在香港進行第三次隔離。有些同學表示她們日後一定會回來繼續飛;有些同學則已經開始另尋出路,不打算回來當空服員了。
不過我想,無論我們日後是否能在沙漠重聚,都總會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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