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筆記|那些抗爭之外的日常
關係算不錯的親戚E說,難得我回香港,要一起去吃飯。
她挑了一家餐廳,聽說是有獲得米其林評價的,但這家店正好位在彌敦道的隔壁條街,那時正好理大抗爭衝突的熱點,催淚彈發射的集中地。
相較起催淚彈有害化學物質的疑慮,我沒有自信在抗爭發生的區域,假裝一切安好的享受。因此,想盡辦法遊說親戚換個區域換個餐廳時,換來了一句:杞人憂天,我提出的憂慮對她而言顯得很多餘:「你有必要那麼憂心嗎?」。如果催淚彈有問題,警察怎麼會使用?不要靠近抗爭的地方不要穿黑衣服,何須要擔心?我講不過她對香港警察的信心。
後來我們順利地換了間餐廳。或許是因為前不久我們曾有一陣“討論”,碰面時似乎有默契地避談者陣子的抗爭。某方面對我而言,是鬆了一口氣;畢竟我沒有自信能夠心平氣和地聽她那些數落的話語。吃完飯一起走去搭車的路上,我們走在一個開幕不久新的大型購物商場當中,她說:「這裏沒有那麼市區,所以警察和那些暴徒不太會來這裡...」 我沒有反駁她的話,就只是走在路上,然後看著日常街景,不時出現在地上牆上的抗爭塗鴉。這些聲音,對E而言並沒有構成任何的意義,就像是路旁的隨手被丟棄的紙屑煙蒂一樣。
過去半年來的抗爭新聞與網路直播中,事件總是不斷地被反覆放送。但那些焦點之外,仍存在著真實且反覆的生活日常,像E,她仍然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工作、遛狗、購物、旅遊,就像是彈珠台上的彈珠,穩穩地往方向前行,那些抗爭與衝突,不過是日常生活當中的一點點障礙,撞到,繞開就是了。
搭車回家的路上,小巴司機聽著廣播,主持人罵著政府施政錯誤,警察執法過當。這讓我感到安心,至少現在香港還是自由的。
我們家是開餐廳的,從路邊小販到店面,已經經營了三十年有。初代退休後,轉由親戚M跟A接手經營。在某次的集會活動中,店裡附近也曾有衝突,一直很掛心他們。
我到了店裡,免不俗被餵食。店鋪仍有些人潮,聽說最近中國遊客少,不會被購物團影響往來店裡的通行道路。談到近來政治情勢,兩人都點到為止,我特別問附近抗議行動,E明顯將音量壓低,沒有多說,只是說著最近交通亂,提醒我要多注意。
J笑說:「怎麼樣,你們年輕的,有沒有打算其他地方?」問得很自然,彷彿離開與移動,很稀鬆平常的事。這問題讓我百感交集,我聳肩苦笑回,也沒能力移去哪裏,就是好好過生活。J說起他兩個成年的小孩,叮囑他們好好規劃,談起自己,「老的就算了,(生活)就這樣了。」
M跟我分享他這陣子去上健身課,之前往返港島跟著一位不錯的老師,一早去上課,中午前趕回來開店。那個老師休息後,M最近就沒有跑那麼遠,改在附近的私人教練教室繼續課程。聊起台灣大選,兩人明顯敢說多了,M也知道某個禿子候選人的話只會講空話,但也不覺得選給另一個人對政經情勢有太大的好處。
撇開抗爭衝突,這裡的生活還是在繼續過。店裡沒有再請幫忙的員工,改由兩個人一起開店,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輪流上班,或許是要省下些人事開銷成本吧。
我好奇他們怎麼看近來的黃色經濟圈效應,是否有受到影響,但那天最終無機會問出口。直到要回台灣的前一天,才有機會跟J在家裡聊了一會。
J說,家裏的兩個孩子的立場她清楚,但是她認為小孩也需要尊重家長的想法,因此會盡可能跟小孩溝通想法。J很明白的說,自己其實是和理非,走一步算一步。現在出國旅行,只要被知道是香港來的,都會被投以關心,她自己是有些無奈但也是感謝。
J覺得香港人有個最大的優點:「知道『走位』」,知道如何適時地尋求生存,無論是在當下的困局裡生存,或是移民離開。
我藉機問她怎麼看黃色經濟圈?會不會對店裡有影響。J不認同逼迫大家都要表態。特別經營的店舖所在地區是深藍區,怎麼樣都得想辦法生存。而這實際上也是我最關心的地方,在藍黃之外,要如何去關照這些夾在縫隙而生的人們?
她反問我,我在台灣怎麼看香港發生的事。
「對我來說,看到的都是新聞與網路的畫面,那是真實再發生,可是在台灣看不見香港日常生活的樣子。很多選擇是很不容易的。台灣跟香港不一樣,來自中國影響或是生活壓力的感受不像香港那麼強烈...」我說。
J認為,中共計錯數(打錯如意算盤),以為用人海戰可以洗掉香港(思想/民主自由),卻讓新的移民年輕人反被洗。她小孩的同學,就是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在中大唸書,中大戰役之後,也立刻跑去理大支援。這些人,遠比我們想的,還站得更前面。
她也特別擔心現在的抗爭,對有些年輕人產生的影響,或許可能是她自己的經驗;有些年輕人會(對店家立場表態與否)謾罵,雖然知道普遍抗爭者是良善與明辨事非,但J覺得有些或許真的太年輕,過於衝動,不懂得多思考。她作為一個和理非的角度,她認為勇武分懂事有分寸,但也有在搞事的,擔心透過這場運動的經驗,是否會影響到那些年輕人往後待人處事的態度。
跟J聊完道別,在晚餐後,幫傭準備協助終日臥床的外婆吃飯,我在一旁陪著,一如回香港在家的每一日。外婆不知道怎麼想呢?也許她有發現夜晚窗外有許多呼喊口號的聲音,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只是在這個小空間,過著她自己的每一天。
在家陪伴外婆的時刻,都令人感到外在時間的停滯。即便我家位在抗爭熱點之一,外頭發生的一切與門內的空間,毫無關聯。在香港短短的日子,就是在這些日常感當中交錯,香港仍充滿許多不同的生活,不只是新聞畫面所切割的樣子。
『不要去拋棄對日常的理解。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我們(台灣)與香港是沒有共感的。』一位研究者曾這樣說。但我認爲共感並非完全沒有,只是層次的差異,而這樣的差異是必須透過日常的經歷。這也是為什麼我一直想回家的原因;想去確認自己記憶中熟悉的樣子是否存在,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動,在衝突畫面之外的日子是什麼樣子。即便這半年來再多的恐懼與不安,支撐著自己的回家的意念,依舊是對香港這塊土地的相信,而這些相信是來自曾經在那塊土地的各種生活的累積。
帶著行李離開家門搭巴士,途經理大外圍。通過機場的檢查,在免稅店區無目的的繞啊繞,進了飛機艙門,映入臉的除了空姐的笑容,還有一旁中國時報頭條上的總統候選人照片,那瞬間,好像有什麼被抽離了,令人很迷惘。高空旅行的過程,把自己在不同的事件空間裡傳送。
回到台灣之後,除了社交平台及通訊軟體的提醒,忙著工作,我似乎脫離了跟香港那塊土地發生的事的連結。運動仍持續著,大家依舊上街抗議,暴力對待抗爭者的情事也仍不斷在上演,被捕的“暴徒”仍面對著官司,未來的路仍然未知。但在香港的人似乎逐漸擁抱著這般不確定的未來,努力的生活著。
希望新的一年,世界都好。
這個文章寫下的一年之間到今天,香港的局勢仍然在變化,而這些改變難以給予評斷;可以說持續往壞的方向發展,但當中我們仍相信有值得被期待的事物會持續發生。在劇烈變動的環境局勢之中,我們仍必須好好努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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