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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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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戰後日記(五)

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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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某日

雨過山房的午後——磨鐮刀的身影,蓑衣上滴下的雨水。腳踩打繩子機器的聲音,在庭石的綠苔間涓涓流過的雨水。天空漸晴,滴水的竹林中傳來蟬鳴。成群飛舞的蒼蠅如漩渦……

這個村子有二十八戶人家,其中十七個人出征。只有兩個人回來了。前幾天,我去湯之浜,從蒸汽車上下來,看到準備還鄉的兩名復員士兵在電動列車的門口說話。兩個人都強壯、勇敢,是看上去就舒服的青年。

「啊,我想踏踏實實睡上半年。」其中一人靠在電動列車結合部欄桿上,說道。強烈的太陽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

「槍林彈雨中跑也沒事,可是睡覺就……」另一個高個子的美男子說。

這時,一個大概是士兵老家熟人的老頭上車了。一見面,美男子說:「殘兵敗將回來啦。」說完自己都笑了。

老人「啊哈哈」笑過後,往士兵肩上拍了一下。這就結束了。這是很日本的笑。

電動列車在稻花中馳走,到了下一個站時,又上來一個士兵認識的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婦人,帶著一個小孩子。

「啊呀,好久不見。」婦人高興地笑著對士兵說。笑容里甚至似乎有舊日戀人的痕跡。

「殘兵敗將回來啦。」

士兵又重復了同樣一句話,笑了。結果,本來笑嘻嘻的婦人一下子斂起了笑容,低著頭,說:「這也是沒辦法呀。」她說完悲傷的一句,就再也沒抬過頭了。士兵也為一語太過中的之笨拙而痛苦,不斷眨著眼,頭向外望,也再沒說什麼了。

到了第三個站,又有士兵熟人上車,這時士兵只是說聲「天好熱」,輕點一下頭而已。

旁邊的士兵一直默不作聲,也不笑,到了要下車的站時,他腳踹裝得滿滿的沈重軍用袋,將它踢到下面月台。太陽照耀下的鳥海山向大海曳著美麗的裙擺。在稻花遍野的出羽平野,聽到這些對話,估計以前是從沒有過的。


我在海邊的列車終點站湯之浜與士兵一起下了車。目送士兵背著軍用袋,爬過無人的砂丘,消失在回家的路上,我也獨自登上了砂丘。玫瑰在碧藍的海的映襯下星星點點地開著深紅的花朵。我坐下來,盤起了腿。我和妻結婚的那年夏天,也來過這座砂丘,那時還沒有電動列車,我們也這樣子在這兒看著玫瑰花。此後二十年歲月,流淌在紅色花朵上的憂愁,如今還殘留在我心底,但不是往昔那種。我想象著砂丘那邊士兵的家,也知道在他跨進家門時第一句話會是什麼。這一切和我們不是毫無關係的。我後面去了無人的大眾浴場,脫了衣服,坐在木紋突出來的板上。泡個澡,也是先坐蒸汽車,然後換電動列車再走到這裡,才能泡上一次。對我來說,現在能坐在這個硌得屁股痛的木板上,是一週一次無比的享受。一個人划著水發出聲音,心被懶懶的情緒所充滿,忘了肚子還空著。總要抽支煙,但只有山裡採來的虎杖,這是第二周了。曬著從屋檐打過來的太陽,我忽然好像在肚臍附近癟下去的地方看到了家中參右衛門的懶癖,於是搓起垢膩來。可敗戰之日我心憂戚,可是能擦掉的?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浴場頂上有個露台。往右,可看到在砂丘另一邊的海角,幾個煙囪隱現其中,那是最上川的河口。那邊是酒田。俘虜收容所也在煙囪下面。在戰爭結束前些日子,還有個強制俘虜勞動的日通的人說:「軍人盡是些無賴漢。」

跟我說這個的青年剛開始以為又是那一套,而躊躇著要不要聽他講。青年也是復員軍人。

日通說:「給俘虜吃的食物簡直是亂來。哪兒是人吃的?實在是作孽呀作孽,都沒眼看。」

農村對軍人的攻擊也挺流行,而這是稍稍超出流行的責難。罵人也是異常的大聲,讓人忘了反感,不覺要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日通的人下面有個拉車的,是當地特有的淳樸之人。這個年輕人工作完了回家,每晚都將一起乾活兒的俘虜偷偷帶到自己家,讓他吃個飽。最近年輕人也出征了。然而,出征不久戰爭就結束了,這次和俘虜的位置對調過來。獲得自由的俘虜,每天一個人跑到車站接年輕人,看他是今天回來還是明天回來。一天,他突然看到了復員的年輕人從蒸汽車上下來的身影,「哦」地喊了一聲上前,兩人不覺抓住了手。聽著聽著,我流淚了。

美國的飛機現在還飛到酒田上空來,給下面的俘虜空投食物,我從露台見過這些飛機,也有俘虜被扎穿房子的食物所砸死。前面那個俘虜將空投給自己的食物搬到年輕人家裡,催促著他吃,都不管他答不答應。這個故事無需感想,在這裡,有太多不能割捨、發著迷人光芒的事。另外還有一個英國俘虜臨回國時,說:「我一定還會回酒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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