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23歲女孩的信 01｜【70歲的她與35歲的她──還有，23歲的我】

聲音，像一座橋。

橋的一邊，是上一世代母親們的絮絮叨叨，上一世代母親們所擁有的價值觀。它也許像老家那充滿霉味的木製大衣櫃，只要不打開它，便不會發現它的存在，一但打開，霉味便在你措手不及之下撲鼻而來。那些霉味，也許是這段錄音裡70歲的她堅持的認命與忍耐，也許是35歲的她急切追問的那些問題，也許是23歲的我所不能理解的、母親對於我的期望。

而在另一端的我們，是35歲的她、23歲的我，又或是其他叛逃的女兒們。看著橋的彼端，那些以往被輕易歸類為不可理喻的傳統，那些長大後我們急欲掙脫的保守價值觀。那些價值觀像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彷彿離我們好遠，好遠，遠到恍若沒有對話的可能。

然而，我們去細聽母親說的故事、吟唱的歌謠。聲音，就長成了一座橋。

「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

像一座橋，慢慢地、慢慢地，把兩端的我們連結起來，「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

70歲的她輕輕地唱著。我不知道35歲的她，聽到這段音檔後會有什麼感覺，然而透過錄音檔，我似乎可以看見70歲的她再一次懷抱嬰孩的模樣，再一次哺乳、再一次生產、再一次與孩子肌膚貼著肌膚的模樣。

原先乍聽之下，只猜到這首歌謠應該在以前相當普遍，然而對於我們1990後出生的這一代，在現實中幾乎已經不曾聽過這首歌了。特地去查了一下這首歌謠，才知知道這首歌謠名為《搖囝仔歌》，原詞曲由盧雲生、呂泉生作成，是創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歌曲，那時台灣人每天面對躲空襲的恐懼，因而目睹許多母親與子女生離死別的悲劇。原歌詞其實包涵了從嬰兒、成年、婚嫁的三個階段，父母對子女的期望與關愛，但後來民間經過多次傳唱，出現許多不同歌詞的版本，70歲的她唱的，便是歌詞稍稍不同的版本。

70歲的她回憶，以前會在孩子們睡前和他們說說話，因為在那時，孩子們的靈魂是最輕的時候，是最能夠跟母親貼近、融合的時候。除了這樣陪伴孩子的經驗，對生產的經驗，她至今也仍舊歷歷在目，然而生產，對23歲的我，聽起來就像是下輩子才會發生的事。

在一次的生產經驗裡，她因為太害怕傷到肚腹裡的孩子，反而在生產時用力過度、讓自己受了傷，導致生產後相當虛弱。然而，70歲的她常說的，為母則強。

彷彿生產就像一次蛻變，蛻變後便成了一隻堅強美麗的蝴蝶。

70歲的她說，自己的丈夫是客家人，自己則是閩南人，客家人和閩南人的傳統總是不一樣的，結婚後踏入丈夫的家庭，承受著婆婆的壓力，過程可說是傷痕累累，卻總是咬牙承受了下來，跟自己說忍耐沒有關係。

聽見35歲的她急切地追問，踏入婚姻、進入另一個家庭，自己究竟曾不曾有過衝突。

70歲的她愣了一會兒後說，「查某人，菜籽命」，即便和丈夫是透過在當時民國六十年代左右算是相當前衛的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婚後進入家庭，受過大學教育的她仍舊選擇磨掉自己的稜角，認命地接受這個家庭，不管這個新的家庭是長的、是方的、還是圓的。

我們總會說，女人有兩個家，一個原生家庭，一個是婚後的家庭，然而，男性一輩子卻只會有一個家庭，他們不需要經歷與原生家庭的分離。

有時我會想，似乎每一位女性主義者，最初都是為了與母親「不一樣」。70歲的她說，父親就是負責父親的角色，卻也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形容，「大概就是踏青、出遊這類的」。乍聽之下這對23歲的我來說，也有些不能理解，畢竟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太強調去區分什麼事情是父親的角色、什麼事情是母親的角色了。然而，在那個時代，母親是這麼做的，母親的母親也是這麼做的──這一切認命與靜默，早已內化進母親們的心中。

但對我們這一世代來說，當看見其中的束縛與枷鎖，我們便急欲與這些劃清界線、亟欲宣稱我們與母親們「不一樣」了，我們不會再安逸、不會再沉默。我們踏上一場又一場為了遠離母親的叛逃。

我想起黑人女性主義作家bell hooks，曾經花了大量時間與書寫，處理自己與藍領女工的母親的糾葛；也想起著名的第三波女性主義者Rebecca Walker，高呼與自己的母親Alice Walker、亦是當時著名的女性主義者的不同。然而這些糾葛、這些差異，事實上卻是她們在理解自己的母親後，試圖與母親對話後激盪成的另一波火花。

到後來，這些衝突並不是毀滅性的，而是生成性的。

似乎每一位女性主義者，最初為了與母親「不一樣」，卻總會在踅了一圈後，再度與母親相逢。

開始嘗試理解，開始細細去揣想，那個大時代底下，女性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社會氛圍裡，被期望長成什麼樣的性別角色？當時代的洪流翻騰洶湧，流轉到我們這一世代，我們又該怎麼理解母親？

逃離後的回返，毋寧說是和解，更像是場再一次的相遇。

計畫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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