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见朋友兼记近期事
待过的就知道,英国的冬天难熬,所以天气回暖的复活节,即使写实又是象征。我就在这“复活”的当口,约见了“阔别”已久的Nathan和James。
见到Nathan是周六,他在伦敦桥南头等我,这是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我们再一次刻意避开博罗集市,拐进了一条叫做Bermondsey Street的小巷,这里有一众小店,还有一间时尚与纺织博物馆,都是Nathan过去常常造访的地方。我们在Tanner Street Park闲聊,然后走回河边,像以前一样。见到James是周日,我在特拉法加广场等他,这也是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我们顺着绿地走,从圣詹姆斯公园到海德公园,然后取道南缘折返,回到考文特花园,在他家里吃了一顿咖喱饭,也像以前一样。前后呼应的面孔和路径让我有了错觉,似乎整个冬天直接被抹去,加上如今城市重新开放,和几个月之前更没了差别。但总有小细节提醒着我和两位老朋友从其他地方察觉时间的质感,具体来说,是Nathan被迫蓄起的头发,是我提醒James我是留学生时他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们聊着聊着就会扯到SOAS。几周之前,新来的校长踩了雷,在有关学校短期规划的学生会议上,他很顺口用了“n word”。台上的学生纷纷变了脸色,当即就有一位黑人学生义正言辞地提出来,这个词是不能用的,何况他还身处高位。校长接下来的反应让人咋舌,他没有诚恳地道歉,而是拿出了校长的姿态为自己辩解,称自己来自南非,在那个他以前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这个词是可以用的云云,甚至还连发十数条推特转换阵地。我当时就在现场,不停叹气,而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他一个南非的印度裔要使用这个词,并且还要为自己辩解,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学校反应很快,董事会出面将其停职,换上临时的校长,并且找来专人评估和监督学校里存在和可能存在的种族问题,眼下还在调查当中。但是,恶果已经造成了,学校上百年藏着掖着的伤疤和尴尬重新暴露,一条看得见的裂痕赫然出现。
Nathan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个人就得离职,而且最好是自己主动辞职。Nathan比我更多一层局内人的身份:他曾经在UAL当过讲师,也加入了高校的工会,而工会的会籍随着他一转来了SOAS,所以他即使和我一样都是学生,但总能参与工会的各种事件和活动,有不少罢工投票、听证和投诉的例子都是他告诉我的。这次也不例外,他把听证调查会的细节仔细转述给我听,好让我知道内部圈子的反应是怎样的。最让我动容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黑人女士,来自南非,正是博士最后一年。这位女士亲历过南非的种族隔离,也见证了曼德拉时代的改革和后曼德拉时代的种族冲突,她之所以来到SOAS,就是认为自己终于来到了一个不会有种族歧视的地方,但就在她博士的最后一年碰上了这件事,让她的希望和自尊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据Nathan说,即便只是视频会议,她抽泣的声音和面孔都让人难以释怀。作为本国人,Nathan从法律和情理的角度阐述了新校长必须离职的理由。我们坐在滑铁卢火车站的椅子上,精神英格兰小子像鱼群一样在我们眼前穿来穿去,但他们外放着的音乐也打断不了Nathan,他逻辑清晰吐词清楚,好像在描述他今天坐的哪一班车又倒了多少趟。我盯着车站的钢铁顶棚,下午的光线早退场了,一块黑布蒙上来。我仔细地捕捉他的每一个音节,脑子里却在叠加最近看到的种族歧视和反抗的案例,从北美到欧洲,就像顶棚交错的钢筋。这些案例过于同质,是歧视少数族裔和少数族裔内部歧视的叠加。
我的立场是公私场合要分开,作为公共人物,或者是身处一个公共环境当中,就要更加谨言慎行,如果犯错,就该承担相应的处罚。但是Nathan接下去说的案例如同给我一记当头棒喝。一个月之前的三八妇女节,学校的女性月活动进入高潮,不少工会成员准备发邮件表示对平权活动的支持,谁知道一个活动组织者竟然早先一步发言,很严厉地批评跨性别群体,甚至还有引用,因为在她本人看来,跨性别群体和女性群体的权利活动有本质上的差别。结果,在她那条发言下面,马上出现了许多激烈的抨击和威胁,有人说应该把她停职或是撤职。Nathan说到这里就直摇头。“就像推特和油管的评论区?”我顺势问到。Nathan没有回答,接着引用了一条让他深以为然的评论,那条评论不留情面地批评了那些发表激进言论的人,认为他们的言论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只会增加网络霸凌,导致矛盾加剧。“Cyberbullying”,一个熟悉的词汇,但这次听到的不是中文。“Two wrongs don’t make a right。”这是Nathan给出来的答案。我似乎明白了他坚持校长应该辞职的理由,可能只有这样才既能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又能消弭正在喷发的网络霸凌。
现实就是这样矛盾,当下不是一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时代。在一个SOAS这样的社群里,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据当过助教的博士生朋友说,时刻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才能确保每堂课全身而退。在这里,个人表达的自由、政治正确、英国的法律规定、外在和内在的审查死死咬合在一起,“正确”、“正当”、“权利”背后都有博弈。抽象的概念和主义常常过于显著,成了一纸护身符。Nathan又说起另一个例子,是学校教职员工回应学生的诉求和时政话题,这里他评论了一句:“You are from another state, doesn’t mean you are correct”。我当时以为听懂了,但几天过去,我愈发觉得背后的意思捉摸不透。
就这样,两个一年没有进过教学楼的人,仍旧为这个学校的前途命运操心,从伦敦桥到滑铁卢车站,泰晤士河依然向身后流淌。当然,一路上也不乏有趣的话题,比如Nathan原定去日本学习的计划因为疫情泡汤,自行车却已经寄了过去,房子也提前退了,去年年底一度被迫住了一个月旅馆;日本语言学校不愿意退款,安排他用视频和日本课堂同步上课,导致他过去的两个半月只能活成一只猫头鹰。Nathan绘声绘色讲出来,就是十足的英式幽默。但话题还是往往自动导航到学校上,正应了他的一句话,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这里出来的人。
是啊,alumni,一个无形的共同体,一种微妙的归属感。但这个词出现在我和James的聊天中实属突然。他带我从Green Park的小路拐进去看St. James Palace,这时一队骑着自行车的东南亚面孔经过,自行车后座插着缅甸国旗,车身上还贴有标语和照片。James马上提了一口,说昂山素季也是我们学校出去的人。我顺口一说:“yes,alumni.”他马上纠正我说:“No,female and singular, alumna, ending with ‘a’,”然后补充,“male, alumnus.”
这就是James的风格,行走的拉丁语字典,伦敦市中心的活地图。他说的多的向来是古典学和英国史的硬知识,佐以各种杂学百科,时政话题鲜少发言。这次很久不见,他多问了我一些现在的情况和下一步计划。我说,毕业论文还是要争取一个好看一点的分数,也不枉这两年的努力。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了一个自己十多年前的故事。那时他得完成一项大学课程的书面考试,由于当时没有普及网络,所以要把答卷投递或者传真过去,他以防万一,用两种方式交了同一份答卷,可是两份主观题答卷的分数却相差极大,一份判了不及格,一份竟判了高分,悬殊近二十分。陈谷子烂芝麻,他现在自然是作笑话讲了,但是听者有心,总觉得是暗示着什么。我半认真半打趣,问他是不是有意为之。他摇摇头,称自己当时没有这么聪明。于是我试探性地再问,英国体系里这种事多不多。他狡猾地应了一声:“It happens”。我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把我舍友抓住评分漏洞据理力争,最后以老师默默给她加上三分作为补偿的事讲给他听,我又迅速把自己的个人经历过了一遍,说,有时候就是要强力争取才行。James果然在英国高校体系中软磨硬泡久也,又应声一句:“It happens”。 这也是James,一个英国“老滑头”。
和James交往越久,就越会发现这个人在“守成”和同时也在“犯规”。我初识James是佩服他的学术硬底子,而且他选择的论文题,总是小而精,历史的味道重,很符合他天主教徒、公学学生和牛津古典学的身份。他出没在各个博物馆和美术馆,又是各大音乐厅和剧院的常客。他自己在考文特花园有一套房,对伦敦市中心的大小塑像如数家珍,不时有维护习俗和王室的说法。但是,他又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伦敦式过马路的典型,不仅小路随意走,四到六车道的大路也绝不含糊。我每次跟他过马路都提心吊胆,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有一趟我竟然把他甩在了后头,他追上来重复一遍用来劝我的口头禅“when in Rome, do as Romans do”,我一时间哭笑不得。也许是真的身处“Rome”太久,我们见面一个小时他竟然没有察觉我是留学生,这又是一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他说起自己在日本徒步的经历,曾连续一个月睡公园的吊床,还有声有色地描述吊床挂多高,自己怎么解决洗漱问题,还劝我说值得一试。他原本计划我们去日本上课时,要租一间野地里的房子住,还饶有兴趣地打开谷歌地图给我指出他中意的几间。听他说这些,我脑补的全是一个英国流浪汉的形象,因故滞留日本,风餐露宿,不修边幅,路过的日本人怕不是都要避让三分,心里直念“変な人”。最让我觉得出格的,是他彻底反对封城,也坚决不戴口罩,他的理由我至今听不懂,我也没想过说服他。他就是这样的人,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还在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如果单靠自己打拼,怎么在伦敦置办房产?就是这样的人,来到了SOAS,成了我的同学,成了我的朋友。
我和James还并未毕业,只能说还在成为Alumni的路上,正如学校的命运、学生和老师的观念也在底定的路上,能否如期“复活”,则事在人为。Nathan在分别前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说如今壁垒分明,容不下中间地带,而且左中有右,右中有左。我赞同他的判断,但我也欣赏另一段话,刻在James带我走过的雕像的底座上:I must have no hatred or bitterness for anyone。
袁野
2021.4.7,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