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的由來
——李澤厚《从感傷文學到紅樓夢》讀後
历来评清初文苑,没有不从明清交际这个大背景入手的,诚然,对汉人士大夫来说,对故国以及过去生活的追思,当然是不可回避的主题。但李泽厚将清初以纳兰性德为代表的八旗文人的作品也归入“感伤文学”,且与有遗民之叹的汉人士大夫并列,就需要一个过硬的解释了。于是也有清初诗坛的“三段论”出现,即从“故国之思”到“盛衰之感”最后因为躬逢盛事而发展到“盛世之音”。
以康熙朝平三藩之前的财政状况而言,所谓“盛世”最多八字有了一撇,士大夫们对清廷以及皇帝的拜服,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顺康时期对儒学的极大推崇,这也是儒家士大夫们营造“盛世”之感的重要原因。南书房、经筵日讲、博学鸿辞科,为“帝师”梦指明了道路,李光地、熊赐履等人更是将道统与治统合一的桂冠戴在了康熙的头上。而这一时期的儒学,朝廷重“务实”,背景是对“心学”的反思;民间理学家,也在重新审视程朱对经典的诠释,所谓的“清朝考据派”,此时已经不少了。曹寅就略通《周易》的版本流变及各种疏注的优劣。
那么八旗子弟,尤其是身份贵重者,即使倾心汉文化,似乎也应该更多地站在上述视角,毕竟这才是新得天下的“统治阶级”该有的志得意满与气象一新。感伤从何而来?
我们可以说这是八旗子弟对遗民情调的模仿,但模仿到如此惟妙惟肖,乃至像纳兰那样成为北宋以来词的创作的另一座高峰,似乎就说不过去了。我们也可以说清初政坛波诡云谲,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因此对命运无常的感喟就形成了伤情。这种解释最常见,但依昭梿所说,“王公至闲散宗室,文人代出”,而这些贵胄中,很多实际上一开始就选择了远离政治中心,真正实现了“大隐于朝”。既然早就想好躲进诗酒的桃花源中,感伤太甚,岂不是反而引起政治对手的注意?
所以我对这种只以政治去解释文艺思潮的办法很不感冒,纳兰青年丧妻,红兰主人被夺爵,曹寅仕途与家事多变乱,他们的伤感,能是一回事吗?康乾盛世,到了曹雪芹死的时候,还没有结束,曹雪芹怎么没有“盛世之音”,反而继承了感伤文学的传统,以至于和《桃花扇》中的兴衰之叹隔空呼应呢?
但要说明末清初的“感伤文学”在北方与南方、八旗与汉人之间,完全没有共通之处,自然也不对。我们需要找出的,应该是更普遍,人人都有可能会感受到的一种时代精神或曰思想倾向。而此种倾向,又应该确实与明清之际的风云变幻有关,并不是更空泛的“如梦幻泡影”。
如果可以允许我略申议论,我倒觉得不如以“渺小”来替换“虚幻”,为感伤文学到《红楼梦》作一个注脚。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产生“渺小”的感觉?明末的文人看到汉家制度与礼义的腐败,马背上的士兵不得不面对卷帙浩繁与世间百态,本是同根生的爱新觉罗却跪于九重宫阙之下——这些都足以让一个人对世界感到困惑,对自己既有的历史产生怀疑,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单向承受。于是只好剃发易服,于是只好克勤克谨,于是只好接受皇权至高无上的碾压。人是天生的经验主义者,经验失效的时候,我们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就是渺小的感觉吧。这应该和什么资本主义萌芽的活力被清朝统治者掐断,没有必然联系,只是和社会的巨大震动有关。其實商品經濟的活躍,城市居民想要有文化產品可以享用,和資本主義有何關係?我本人倒是因為在疫情中無所適從,才明白劇變給人的衝擊力猛烈到難以消化。
那么这种渺小感又何以传递给了曹雪芹?如果说得大一些,这也许是文明自身的哀叹。康熙、乾隆都知道科举的内容实在无用,但都只好因循——没有更好的办法。曹寅饱读诗书,也曾经想要经世致用,最终知道以他一人之力,补不上整个制度的窟窿,只求脱身。曹雪芹也好,纳兰也好,其他文人骚客也好,他们看到家族兴衰,他们看到天地万物荣枯,他们更看到上千年的文明,对于这一切的感叹,竟然如此类似,他们可以在文字中找到最灿烂的笔墨,而这笔墨,写他们当下之伤,竟然如此契合。如此庞大精密的文明大厦,就像一座迷宫,走不出去,蜷缩于一隅却又足以了此残生。
这种感伤是如此宏大,大到难以厘清,于是只能回到对命运对人生的感叹中,才可以抒发一二。也许历史还是螺旋上升的,但窥见此刻的人类,也许大部分也只能看到无方向的缠绕。
于是,明的衰与清的兴,才变成了一体两面的东西,感叹明的衰,是对这个世界的无奈,是遗老的总结陈词。而清的兴,尤其是对儒家文化与皇权制度身不由己又心向往之的全盘接纳,同样也是无解的开始,新贵的悲声,就是巨大洪流终将灭顶的前奏。一如大观园诗社的繁盛,终究会有风流云散的一天,毕竟看尽了长安花开花谢,才能一挥而就现下的诗篇。这诗篇在写下的那一霎那,就承载着兴衰的历史与未来。
盛衰之感,如果永远循环重复下去,才是难以承受的。除了伤,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挨过此大无可奈何之时吗?
興亡律又和我談的並不完全是一個東西,執政者的興亡与文明的維度無法突破,前者是焦慮,後者才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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