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日志
本文约24000字,按照时间顺序,从第一天下飞机至最后一天重见天日,后续两篇疫情城市是对北京和上海的体验。 每篇日志分别首发于豆瓣,整理豆列如下。 https://www.douban.com/doulist/148034621/ 《疫情词汇》,则另外分开发表。 谢谢阅读!
第一天 12月19日
“两间都是我的吗?”
“是的。”
北京时间早7点,飞机落地北京首都机场。滑行十几分钟后停稳,等待十几分钟后下机。期间很少人说话,所有人貌似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着某些规则。出飞机的过廊上站着全副武装的检察人员,这与登机前还是有很大不同,视觉提醒:国度已切换。四周依旧非常安静。带着随身行李走出过廊后,大厅里前面一拨人已经从观众席位排布的座位上起身向前,远方是另一群人排队的闸口。
我周围这拨人大概四十多人,接连在观众席位上坐下。依旧是全副武装的检查人员吩咐坐好,其余鸦雀无声。我回望四周,有人在刷手机,有人在照顾孩子,有几个人嚷嚷了几句等那么久之类的,让人立刻觉得焦躁和恐惧,好像那些检察人员随时会用机关枪扫射一样。安静下来,又看到前排的人在扫码填写什么东西。我想,大概是海关健康申报码。于是我把填好产生二维码的截屏图片打开,握在手里,等待随时被检查。
前排的人被要求出示二维码。工作人员嘀咕了几句,被我误判为绿码。于是又匆忙打开微信,被扫了一眼说不对。我问是海关的码吗?太晚了。前排的人起来先走了。我这排和后面的三十多人一起留下挨个检查。又等了十几分钟,起身去前面排队,做健康登记。3号窗口前,玻璃挡板上沾满了消毒水挥发后的白色粉末,后面能模糊地看到工作人员的武装,显示屏在左边紧贴着玻璃,上面显示着我的护照和登记的个人信息。查看后确认时发现我没有登记座位号。于是又拉到旁边的空地打开重新更改。这个海关健康登记的链接订完机票就发过来了,我在起飞前的一天我填过一次,产生的二维码显示到期时间不够,所以我在办理行李托运前经工作人员提醒又填写过一次,但那时候的确还没有座位号。这回又修改了一次。总共三次了。
第一关算是过了。
海关入境护照检查,本国人护照倒是很顺利。其他人都问了途径国家,我的都没问,大概是看到我一脸的宅样了?咋可能。我们都戴着口罩。玻璃挡板上沾着薄薄的白色粉尘。想起在奥地利出境时,会被要求摘下口罩看脸,现在才注意到那些海关人员都没有戴口罩。
第二关也顺利通过。
入境查验后间距忽然拉大,前后都看不到人。白色粉尘到处都是,包括大理石的地面上,为了增加房间的隔断墙上,旁边貌似经久不用的电梯上。还有很多的蓝色薄无纺布包裹着一些屏风,像是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后方的医务处。走过几间没有医务人员的检测龛,看到一个坐着的全身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自觉地坐下。鼻子和咽喉都需要采样,这个医务人员没有很着急,而且鼻子和咽喉使用了两根棉签。他安静等我摘下口罩闭眼做好准备,让我觉得有了几秒钟的安宁。棉签滑进鼻子深处,触碰到布满神经末梢的表面,那里没有皮肤的保护。
这儿之后,空间变得开阔了。看到了提取行李的标牌。标牌上有白色粉末,和其他航班的信息,黑板白粉笔手写的,好像是信息过期但还没擦掉的感觉。转个弯到了出发层,机场的二层,旁边能看到底下小火车的轨道。一层是以前需要乘坐摆渡登机的登机口。现在那里是我们提取行李的地方。
等到了八点半,可以下去取行李了。没有行李传送带,所有行李被罗列在大厅里,每个人去寻找自己的行李,有些嘈杂。有人说话,让我过去一下之类的。这种场面下的安静,与戴着口罩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更加加剧了人人自危的氛围。
窗边停了几辆机场大巴,右视镜边上有编号,对面的马路上还有更多的机场大巴。网上有人说,可以看编号确定去的哪个区,选好酒店更多的区。但谁又知道哪些编号和哪个区的对应呢。听天由命吧。今年运气不好,还是安静面对一切的可能吧。
我排在靠前的位置按顺序上了25号大巴,行李在另一辆车上,统一运输。上车前还发现多数了5人,有3人一起的小团体他们就去了另一辆车。现在想来,我应该是那个上船为了遇见Rose的Jack。
大巴车缓缓开出机场,经过写着“高危工作区域”的闸口,上机场高速。看到熟悉的风景,黄色的树林,灰色的天空,远处的高楼。我的北京啊,我的望京啊,所谓的情结,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一丝回忆而已。
十点半了,下飞机后三小时了,车停下了。路上我昏睡过去之后就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地点。打开手机,北京大兴区。最近的地点是外研社会议中心。看着楼蛮体面的,深红色的涂料,立面窗户不大,像是宿舍的样子。等到第一辆车的人全部登记完成,我们才允许下来,换口罩,登记个人资料,交费,5705。再次取行李,被喷过消毒水的行李箱,抖落着白色粉末。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要用保鲜膜包裹自己的行李箱了。手提行李箱也被喷了满满的消毒水。幸好,这些都没有气味。房间号是2411,跟着前面的穿着体面的大叔进入了大楼,一起坐电梯时还说了几句话,我们之后都要在北京继续停留。出了电梯扫码加了楼层的微信群,就走散了,大叔不住在我的隔壁。
被带到房间门口,房门打开,错愕到没回过神。“这两间都是吗?”,“是的”。门厅大概是两米方,左侧是卫生间,前方是两个一样大小的房间,每间轴线宽度两米五,进深大概四米左右。右边的那间A房间开着门,好像是在欢迎我。黄色木纹地板革,与门配套。这间的电视是现代的,可以连wifi,插hdmi线,网络视频平台还有免费电影可以看。家具都是黑色实木刷了黑色漆,纹路清晰。旁边的那间呢,电视是90年代的灰色塑料外壳大屁股款式,没有了床头柜和大衣柜显得空荡荡了一些。墙上有水平和竖直的污渍痕迹,暖器开关上方也有灰尘上喷留下的痕迹,仿佛是在发脾气要烧了上方墙壁和调控器。窗外看不太清,玻璃上有大片的污渍。双层玻璃,不太像是能擦掉的样子,开启扇在侧面,能往外推开五公分。窗帘双层,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已经发着灰黄的年代痕迹,再一层的厚窗帘是米色的,能遮住大部分光。窗台上有翘起崩开的水泥面层,窗上墙和窗下墙上部分重新粉刷了,另一间屋子的窗台墙壁上起泡,应该是夏天漏过雨。卫生间的木门粉刷了白漆,漆面裂开,门角破损漆面脱落,不防水导致的。浴室没有隔断,有拉帘。喷头的配管是白色塑料的,喷头很小。卫生间正对马桶,右侧是整体洗手台,左边放了托盘,右边放了隔离专配的洗漱包,内含雕牌洗衣粉、飘柔洗发水、舒肤佳沐浴液、牙膏牙刷香皂。装了袋子放在了一个大盆里。水龙头转头下有明显的黄色水垢,镜子上也有金属球刮擦的痕迹。
桌上平铺开中英文好几张A4纸,上面写满了规则,还有体温计。文件就收起来一会儿一起看吧。整体上房间是干净的,也应该是重度消过毒的样子,无论碰到过哪里,我的手里都占满了粉末。
真的是很累了,飞机上没怎么睡,东二区的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了。匆忙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收到柜子里,肚子却饿得慌。群里有人喊饭吃。等到了北京时间快下午一点的时候,送来了隔离餐的第一份饭。打开饭盒,是一股北京食堂特有的气味,让我回想起2000年刚来北京的时候。可能是心情恍惚,吃什么都不太是滋味。但是有酸奶真的是很棒的事情。接连下来的每一天,中饭也都配有酸奶。我打算在B房间里吃饭,以增添点生活的趣味。
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电脑,备忘录里写下所有需要安排的事情,包括订购一些没带够的“必需品”。明文上写着:原则上不能收快递,除女性必需品以外。咬文嚼字和如何界定“必需品”只能要通过时间来验证。想争取某一份权利,显然大过于对物质的需求。内心的波澜已经如同滚动的雪球一般,开始积累和下坠。
如果在我死去的那天,发现人生根本就是场恶作剧,那时候我会怎么想呢。
第二天 12月20日
“航班群里有消息说一粒 座位号不详。”
“求加群!”
昨晚吃下一粒褪黑素昏睡过去,今早醒来开门拿了早饭放在暖气底下,又接着睡了。直到再次接收到盒饭时,才一并打开,早午饭一起吃了。略过了一大份的炒饼,以及米饭,两份一起算是消灭完。明文要求每餐吃完装袋封号扔到门外,未免太浪费垃圾袋,于是自作主张将一日三餐积攒到一个大袋子里晚饭后再送出去。
群里发来消息,要临时进行两次检测,早晚各一次,每次都需要鼻拭子采样,以及屋内环境采样。有人问是不是有确诊所以密集了检测次数?2412说,旅行社的航班群里有人确诊。气氛开始有些紧张。我加了2412的微信,主要也是为了对应一下住宿条件。2412发的语音,一听就是东北人,说,“对呀,就两个房间啊,这这这老次啦,这灯,这都不是灯泡,这都是那种灯管儿,老式的跳泡,这是那种特别老的工业楼,招待所吧。” 我乐了,东北人的欢乐,又把我拉回到了我的附中时代。
早上刷到小红书上的隔离酒店,突然有点愤懑了。于是也发了一条“都是一样花钱,为何会有这种选项。” 配了隔离点的几张照片。当做发泄了,殊不知又埋下伏笔。又发了照片在几个平常有交流的群里,总算得到一些慰藉。怨念升起得挺快,但并不强烈,且迅速消失。因我并不在意金钱,也不在意物质条件。只不过是这些不自由、不平等的强制条约,让人反弹跳起。“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利弊了然,怂能保命。
好了,该忙点什么呢?家里的airbnb还没上线呢。飞机上整理的描述文字,基本完成了,上线时填入还需要一些时间。由于之前的账号操作错误,导致在两个账号中互相切换,又绑定的同一个手机号码,来回登录验证非常的麻烦,而且,电脑上退出登陆之后,就再也无法登陆回去了。一直在手机里操作,很是伤眼睛。不过,这件事情是让我自豪的,至少家里美美的。为补偿房租而作出的尝试,依据之前的经验,估计还是会有一些预定量。只是疫情期间,恐怕无论哪种模式,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历时将近三小时,终于把两种模式都齐刷刷上线了。还有一些维也纳的遗留的事情,比如取消一些预约,还得查查用哪个手机号打奥地利更便宜。
最重要的事情是,是否可以快递送些我需要的东西过来,我看着jd里早就选好的瑜伽垫和HDMI线,思索着如何开口。“原则上不允许接收快递,女性必需品除外。” 于是向隔离楼层“管家”发出了加好友的申请,许久未回复。于是追加再发了一条申请消息问是否可以寄送一些药品,很快,房间里的座机滴滴滴地响了起来。这个米色的又附着了那种长期积累无法祛除掉的污垢的电话机,是被告知不能往外打电话的。接电话后,管家说会有医务人员与我联系。我挂下电话后,一分钟内电话又响起了。很重的口音,大概是山东的,问我的名字,我说 Jxxxx,yi,他问杨一?就这样来回了三遍,直到我说了词组才确定了我的名字。讨论了我的病情,并就中医西医进行了一番“探讨”。他说,这药没用,可能还会造成腹泻,到时候出现症状就不好了,但你自己决定吧。我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怕么,我怕。还要订药么?订。吃药么?暂时不吃。这种无意义的拯救自己权利的挣扎,实如九牛一毛。
给我爸发去了如何办理新的公证手续的信息,他说收到。写下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有点多,满满一页A5纸,后悔没带A4纸,看着特别挤,还不好修改。一点点来吧,二十一天,时间可能还不够呢。有些事情没有网速也不好做,没有密码的公开wifi信号,承载着上百人的网络通讯,视频通话都会经常卡顿。
想想这次回来的原因,埋下的雷可算是两年前了。这就像得了重感冒一样,躺在床上头昏脑涨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运动。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上个月决定搭乘12月18日的班机,具备着早死早超生的决心,一是办手续好像更省时间,二是可以回家过春节。现在想想,我为什么选择跟亲戚过春节而放弃跟朋友一起过圣诞和新年呢。一步错,步步错。
时差和褪黑素让我昏昏沉沉。朋友说ZS刚来,一起视频吧。感谢他在他的毕业设计中投入的热情和才华,这一个多小时的视频讨论,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具有空间思维、学术辩证思维(我瞎扯的)的建筑设计师。希望今年他可以顺利完成他的毕业设计。至于答应好要帮他做模型的事情嘛,也一并计入这次旅程的负债中了。
再来一片褪黑素吧。房间倾斜地向右晃去。
今年三难,一浪高过一浪。
第三天 12月21日
“冬至时,南方人是吃汤圆的。”
早上起来头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看来依靠褪黑素强行倒时差,力度有点过大了。早饭的咸菜配粥和馒头,不变的二十年的北京印象。北京大概是除去某些区域外,整体上最守旧的城市了。
想到刚刚开业的airbnb,还是有些担心,一则是对朋友日常生活的影响,二则怕是白忙活一场无人预定。发了链接和照片到平时聊天的群里,想想这些朋友几乎不再能出国了,就觉得必须要找些新的群和方式来扩展。豆瓣小组不常去了,打开发现很多新人,顺便加了几个群,又开始搞外网连接。现在不同以往了,做事情可谓鸡毛,任何事都必须细细了解情况,还会来回比较一下,以至于这些事情做起来有点事倍功半的感觉。就像是想到是否要写隔离日记,相当于重新体验一遍过去的时间,这样的记录意义到底有多大。最近的两年间,对财务的记录,平日琐事以及项目的记录,搞得自己很忙的样子?心理负担随之翻倍了。
午饭送来时,里面夹带了写着“不辣”的纸条,看来需求表的填写已经落实了。下午,HDMI线与晚饭一并送来了。看来,某群主说的中文博大精深,是如此了。晚饭味道比昨天好,大概是适应了。这些事让我产生一些窃喜,但同时又害怕自己成为如此容易被小恩惠降服的小受众。幸好,在与这个房间不断地视线交汇中,心态随时可以倾倒过来。漏水的窗台与充满污渍的墙壁,掉漆的门,和充满水垢的卫生间瓷砖,简单维护和稍作修整应该是对客人的基本尊重吧。家具并不陈旧,即使破损也不影响使用。不能看的电视作为摆设,是怀旧了。前年我回老家的时候,也曾把父母堆到我房间里的同款电视机扔下楼,那时候还跟他们废了一些口舌。
取消预约本来是件在维也纳办起来比较容易的事情,但是总借口忙其他的,实则因为本能地抗拒在有人(多熟的人都不行)的情况下打电话,说着我不熟悉不够自信的语言。于是拖到现在,隔离了,一个人了,可以打这些电话了。联通手机号拨打国际长途号码前加拨10193可节省四分之三的话费,好半天才找到的生活小技巧。打通了,说了两句给我转线了,等了八分钟也没接通,我挂了。重新打又语音提醒等了四分钟,还是没接通。算了,明天打吧。备忘录上的这一项又要更改提醒时间了。
日历上写着的查询助学金的事情,被我一拖再拖。再找到邮件时才发现,17号是申请截止日。这是学校开设的困难救助金,很人性化,就想着再尝试一下,于是开始整理所有需要的文件。申请表里需要填写申请理由,介绍自己的困难状况。我想着如何写才好呢,这可不得写一万字?快刀斩乱麻吧,我就按照一二三序号,罗列了四项。只是客观罗列,写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摊上的事,实在有点多了。
晚上与朋友视频,朋友问,今天吃饺子了没,今天是冬至。才忽然晃过神,午饭里的饺子的含义。可惜我没吃完就已经装进垃圾袋了。这些隔离餐食没少浪费,但如果再更多地要求,恐怕也是对工作人员增加过多的负担吧。我回答朋友说,吃了。但是,冬至时,南方人是吃汤圆的。
一场持续了两年的梦,最近才清醒过来,但愿不算太晚。
第四天 12月22日
“写了三小时了,都还没写出机场”
心里一直惦念着网购的瑜伽垫是否算作“生活必需品”,今天早上开门取饭时得到了回应。打开铺到地上,好像有个全息影像的我,在上面锻炼身体,也因此可以对我的疾病进行治疗康复。如这般寄托的精神力量,此刻是大过于实际行动了。我所温柔请示,实则是内心咆哮的中成药也送来了,内心算是开始宁静下来。饭菜觉得越来越好吃了,而且这好几天了,除了早饭,菜式还没有重样过。我想起2000年在附中食堂吃饭的一天晚上,听说门口卖饭票的老师,过一阵子要办画展了,心生一股惊奇和敬意。
这令我恐惧到不想洗澡的浴室,还是下单换个喷头吧,再买两本书缓解下眼疲劳。然后要继续完成前一天没有完成的事情,比如打取消预约的电话。这次很顺利,医院登记了我的信息,并与我确认我之前发的邮件有收到且已经取消预约,而且我的医生也已经知晓我的情况,希望我回去后尽快再次预约手术时间。奥地利的保险,应该是全球覆盖的。但是我并不认为国内开出的单子的有效性有多少,或者说,还得先花个钱做公证翻译。年终了,还要记个总账,还试了试numbers里的饼图功能。还不忘记在招行app上薅羊毛,包括还款金和充值红包,共一百多人民币呢。
这些天积累的丝丝情绪,以及过大的信息量,急需向外排出。也是时候开始纪录了,按照日记形式吧,从第一天开始。下笔,即回到第一天的记忆中,再次去体验一番,就像穿越时空,祛除掉当事人的懵懂紧张,感官仿佛是对环境的体验变得更为敏锐。身体的记忆,是精确的。
这些硝烟弥漫和无声的雀静营造的恐惧氛围,恐怕是要延续一些时日了。旅途的疲惫另加褪黑素强行的调整睡眠机制,造成明显的紊乱。两三小时后便精疲力尽到再次昏睡。今天又如前一天下午一般,甚至是在B房间的床上睡过去的,那盏需要等待才能登登地打开的日光灯多么地刺眼,都扎不醒我混沌的意识。这些天每次醒来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清醒时刻,之后逐渐开始发困,眼睛发酸,虽然头昏脑涨不太舒服,但是内心又默许,这样的状态,好过于清醒而持久地面对眼前的这一切。甚至希望就这样晕眩着度过这21天,犹如醉酒,酒醒后一切都要忘掉。
今天醒来后看到洋洋洒洒的那一大篇,竟还没有写出机场,连提取行李都未抵。与朋友交谈时,成为了一段笑话。
解梦的过程,开始于醒来后对梦境的主观补足。
第五天 12月23日
“ 多谢关心啦~ 还很职业病地改了房间的好几次布局了……”
凌晨三点多还没有困意,于是又吃了一片褪黑素。这一觉睡得挺好,直到房门被敲得人心颤。做第二次测试了。每次我都会跟医务人员说,“可不可以轻一点,我很怕疼。”他们都温柔地照做了,感谢他们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下依然保持着体恤个人需求的专业态度。
继续写隔离日记了。房间里的电话却响了。意外。放下电话,我终于焦灼了,在这一刻,脑子里回响着工作人员稍许急躁的语气。理由?并没有什么理由。要求删除,我不敢不删,我连问都不敢问。小红书上的新开账号,其实也并没有人来看,点赞和评论数加起来也就是两条,如果不是我当时壮着胆子发照片还标记了位置,估计也不会这么快被侦查到。理由无非是心虚。心虚这后七天的政府明文上应出的费用,实则原地拔了羊毛了。
一度有些愤懑,甚至开始逆反。挂了电话就删除了小红书整个账号。秒悔,至少应该截个图留个“纪念”的。还提到让我删除朋友圈,恐怕是“管家”自己看到了我发的“难以想象,两者相同价格”的对比照片,我家的airbnb和这间90年代招待所隔离点。转为私密了。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极权和集权的高压政策,让人喘不上气。在这20平米还被切成了两半的封闭空间里,任人宰割的状态是明晰的。网上看到确诊患者在医院每天被肛拭子检测以及治疗的方式,则让我更加清醒了。如果请我喝茶,我还能点个正山小种来尝尝吗?空气里无疑弥漫着我的怨念,便在平日闲聊的群里诉了诉肠子,渐渐也觉得乌云散开了。老爸甚至打来电话,说了些他没有在微信里直说的话。这些支持,至少让我明白,我还是个正常人。
心情烦燥的时候,看什么都会带着刺。两个行李箱被我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出行前贴上的“水逆都退散”的标签,“散”字掉落了,寓意水逆退不散了?看着装纯净水瓶的垃圾袋里渐渐满起来,决定把瓶子们都捏扁以节省空间和垃圾袋。B房间也把床头转换了方向靠着窗边墙,书桌对着窗外,瑜伽垫就有了宽敞的空间。A房间还挪了床头柜,以方便大衣柜的双门都能打开。这样一番折腾完毕,也像是对愤懑有了个交代。我跟群里的小伙伴们说,职业病犯了布局都改了好几次了,又引来大家一阵欢笑。
这是一场战争,而每一场战争的结束都需要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战后清理。政治错误清算、纪录与整理、以及对创伤的疗愈。
第六天 12月24日
“ 圣诞快乐!”
凌晨收到困难救助基金失败的邮件,理由是申请已过期,邮件里建议我申请另外一个基金。也算是意料之内了,毕竟已经过了申请期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逐渐有了这样的念头:我有不够的理由,我是特殊的,我可以获得额外的支持。曾经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也是我。这种对世界增加更多的期待,好像也让我走进了偏狭之道,成就了想钻空子的侥幸之心。
睡不着又焦虑着行程安排,便索性把出狱后的七天订了住宿,一家胡同的民宿,一个朋友推荐的,说给我打到骨折。制造对未来的向往,可以减轻当下的不快,这是G教会我的。她每个学期时不时就会订几个短途旅行,这样过程中总有些期待,也不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时候无所事事。操控这件事,如果对象是自己,那就是可爱的。
下午与久违的朋友聊天,说到前任与爱情。有些人会因为曾经爱过渣,就悔恨自己,更因为不想面对自己当初的“错误”,就令自己在当下依然陷入困境。其实,爱过与那个人的好坏,是两件事。一旦爱上,对方即使不再优秀不再善良,你也会爱,直到你被彻底伤透。何况。不论爱的对象是好人、坏人、是烂人,或是优秀的人,不管这场付出是否值得,爱过就是爱过,承认自己深爱过。毕竟爱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并可耻,它是高贵的。说到此处,连自己都动容了。对方问,你咋哭了。我说,我真的太他妈能说了。
新喷头和浴室挂架到了,安装好了之后,终于可以敞开四肢舒服地洗澡了。
airbnb被第一次预订出去,不过这个客人的问题让人颇为生疑,母亲和兄弟在维也纳,她和姐姐来住,后又问她的母亲可否在新年夜那天也来住。几番来回和操作,终于“成功地“将她赶走了。
圣诞节不仅发了苹果,还收到了梨。寓意隔离?
第七天 12月25日
“大多数的艺术、文学和审美体验都超越于善恶。”
凌晨时与朋友们视频,他们在我家开着没有我的派对。双方倒也安然无事的样子,真是物以类聚。他们速速嗨起来,我速速睡去了。
我前几天网购了博尔赫斯的《沙之书》1 和《漫长的星期六》2,还因为漏写房间号被发到隔离群里认领,受到了大家的调侃:“这也不止星期六漫长了啊。” 眼看着B房间窗前的书桌摆好有好几天了,也没正式用上。现在就把那“星期六”摆上吧。
- 《沙之书》作者博尔赫斯,2015,上海译文出版社
- 《漫长的星期六》作者乔治斯坦纳,法尔阿德勒,2020,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未来属于英语”。
有些念头就是这样地左右着你的人生。这句话我从大学时就自发认同,以至于我大学毕业时,可以从传统(公务员等体制内)工作之外的选项,落脚于外企。说落脚不太合适,毕竟只有公务员才谈得上落脚。只是,体制外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社会。宁可艰辛浮沉,亦不能在虚构的世界里懒惰自欺。我期待与不同文化的接触,能扩大我对真实社会的理解,也从中逐渐发现,人性以及艺术形式的共通。
“首先,我们身处一个根本性的哲学困境中:一个针对音乐、艺术和文学的批评性论断是无法被证实的。 ...... 其次,...... 由于一些我们尚未探究清楚的原因,大多数的艺术、文学和审美体验都超越于善恶。...... 在这个国家,(达达运动后关于杜尚主导的艺术大危机)对语言的摧毁、对真理的注重可能性的质疑已经达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 语言已经彻彻底底地奴化了,语言已认不清伦理的边界在哪儿,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
评判永远是容易的,这是我近几年经常说的,自从进入“学术圈”后面对着纷繁的批判理论,算作是一种质疑的态度。评判是个职业,评判也不代表真理。评判的意义在于多维视角下的观察和思考。只是,对于学生而言,评判带来傲娇和拒绝,远不如发现优点让人受益。因此,保持着“批评性论断是无法证实”的前提观点,对自身来说非常重要。这其实算是审美体验应该超越善恶的原因之一?如今大众视角去评价一部作品,更多地基于“三观”,基于“正确”,基于“主流”。以往百花齐放的伊甸园,如今只剩下那一颗“智慧之树”。关于语言本身,似乎每个专业都存在着一种与其自身相悖的概念。Xian的博士论文主题,Performative drawing,亦是表达语言本身对行为的确定和存在性,一种循环转译的感觉。
第八天 12月26日
“这一切都看似合理。”
所谓的躺平哲学,并不是身体一横,摊到在床上,整日闲着。而只是在深陷泥沼时,让身体放松,即可漂浮于表面的自救方式。
任何经历都只是一种经历。评判来自于过往的经验所产生的思考角度。如果今天我不是一个生活在这儿32年的人,我不会置气。因我可能会好奇于一切我未经历过的事情。而我在意的也并不是简陋的设施、甚至是被过度的监控,而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愚弄。当然,靠着媒体操控,大被子一盖包上了这些手段。因此,我痛恨的是,背后利益的勾结,以及将更多无辜的人一并拉入这些手段之中。并不断地向外灌输着民粹主义,把这一切都包装地看似合理。
今日琐事:下单了刮水器、粘毛滚筒、滤压壶,祛湿茶包。下午昏睡不醒;晚上看完了《JOJO的奇妙冒险》。
《对谈录》里,George Steiner以无民族和反对种族主义为开篇,却充斥着对犹太人的崇尚,让人心生逆反。待我看完再统一加杠。
第九天 12月27日
George Steiner的谈话,以无民族和祛除种族主义开篇,却一直以犹太人的精神、思想、传统为中心的论述,让人疑惑。虽然,他的很多观点,我都赞同。比如,他说语言可以缔造另一个思维世界。我甚至觉得不同语言可以缔造不同人格。说英语的我,比起说中文的我,更为直接干脆,不过这点可能是受到语言水平的限制的缘故。
封皮上的这个老头,抿嘴透露着一种肯定的态度,右眼上的眉梢飞起,眼里闪烁着睿智,像右前方看去,像是在挑衅着什么。在他对德语的讲述后,我对德语的印象,从一个难听的语调,细分出一种战争的铿锵感觉。
巧合,如被捉弄。在于黎哥保持距离,比朋友还远的距离的这段时间,却在读这样一本喷洒着犹太人的傲娇且字句都如出一辙的书。
今日琐事:午饭后一时兴起去整理了化妆包,两年未用的毛刷结出的碎碎块状,再用的话恐怕是要花脸。洗面奶洗脸过于柔和,洗毛刷却恰如其分。细致地做一件事,能给人一种宁静。一直都是这样的。晚上是来这儿第二次跟着周六野动一动了。只要连续三天以上,肉眼可见线条的改变。这让我对运动这件事少了很多的抵抗情绪。
我们不应该对任何事情或概念抱有迷信,包括知识和科学。
第十天 12月28日
已经过去了隔离期的半数。
断续睡到下午四点,醒来天已经阴沉下来,饭后才潦草地把七八九天写完。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或者说,感到压抑而产生的些许躁动。但,仿佛比起西安部分小区突然封锁,买不到菜还等不到接应的状态,我好像应该为供水供电供暖的住所,又有人定点送餐感到慰藉呢。
第十一天 12月29日
“常识确实是天赋的敌人。常识削弱了非理性和傲慢。”
今天晴空千里的样子,能清楚地看见窗外一排厂房几里地开外的红白相间的电线塔。楼下马路边的这颗大树上,结了颗颗粒粒的小果子,枝干细长挺直着向上拔着。实现所及之处,无非就这几样东西了。
已经许久没有与自己对话了,但这并不是冥想。把内心的小人儿唤出来,问问她,对,现在不是他了,是她了。她掌握着我所有的人生答案,知道我内心所有的秘密。
第十二天 12月30日
“注意力是有肌肉的。”
我个人并不能很顺利地去阅读,这习惯从小学时就产生了,阅读时脑子里会读这些语句,并不是阅。听说这很影响阅读速度。不仅如此,由于我想法纷繁发散,阅读时几乎呈现喷涌状态,也因此几乎每分钟的阅读都在被自己的发散思维挟持到九霄云外。这几天阅读这种谈话录时,是不断地直接与观点发生碰撞的时机。有些共鸣的赞同,有些很想让人杠的疑惑,而最要命的是,经常联想到的是关于自己的经历。我干脆在旁边备好纸和笔,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吧!似乎有逐渐减少被打断的次数。这样的笔记,已不是读书笔记了,实则是一份自我检阅。文本观点的导入与自我反省共同发声着,大脑充分地忙碌着。如果这时候被其他人打断,那么就会像鲁莽地停下一场交响音乐会一般,所有乐团的乐手都将齐刷刷地看向你。
第五篇题目为“人文学科的非人性”,提到许多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在其政治倾向的问题上道德感低下,例如海德格尔的种族主义,瓦格纳的反犹太人,以及他并未为其盖章的弗洛伊德、毕加索等一些我记不住名字的文人巨擘。这也恰巧证明,作品与人的品性,不可捆绑混淆。
这本书是快看完了。回国还是有这么几样明显的好处:纸质中文书、炒股和其他平台的薅羊毛,至于众人夸赞的生活便利,例如生活用品选择多而又价格低,则与过度消费和物质泛滥成正比。之前写过关于消费主义方面的探讨,在此就不赘述了。
在这场隔离生活之前,我并未意识到人们有多么地习惯于对专制的服从,以及对失去自由(包括政治、言论、人身、甚至各种人生选择上)的默许。学一句犹太人George Steiner的话,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这将会是一个大问题。
第十三天 12月31日
不管这个人本身是否伟大,在他的思想圣殿中漫游,有一种沉浸式的愉悦,并不亚于身处在美术馆中,被经典作品和美所包围。
我并不能欣赏很多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但却非常赞同,表达一种思想,要高于其作品本身这种进化。
“星期五耶稣去世,夜晚到来,圣殿的面纱被撕裂;之后,对信徒来说,不确定性已然超出一切恐怖——星期六是未知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动静;最后,大家才等来星期天的复活。这是一种有着无限暗示力的模式。我们经历灾难、折磨、痛苦,继而等待,对于许多人来说星期六永远不会结束。弥赛亚不会回来,星期六仍在继续。”
第十四天 1月1日, 2022
“新年快乐!”
昨晚朋友问候,你那边有没有烟花?我说没呢,连点炮响都没有,静悄悄的。今早我照例对着窗吃早饭明白过来,楼下马路对面的厂房墙壁上赫然四个大字:
禁 止 烟 火
这本流水账还真的跨了年。贰零贰贰,像是科幻片中的数字。对于这一年中发生的个人事件回顾,羞耻地发现自己的确被愚弄了。期间有很多次的“不对劲”,说是征兆,未免避开了它根本的含义:你不熟悉而毫无掌控的领域,高危的本能警惕感。而近几年被大量探讨的PUA精神控制术,其内核则与骗术高度吻合。首先转移你的注意力,然后填补给你一些部分扭曲的事实或信息,从而影响你的判断,当你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趁机主导你的决定。整个过程看上去都是自己在做决定,其实只不过是符合了他人的算计和圈套。
Steiner在谈话录里提到,如果有个人接到电话说他10岁的孩子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他还能保持唯物客观的心态,他真的佩服。当这些意外接二连三地向我揭开,我发现自己的意志也并不坚定。人总需要相信些什么,在无法相信自己的时候,就要相信国家和政权,或者去相信神或者其他。这是契机?还是歧途?
年终账本,整理了四个小时。记录的意义,在于回望时从数据中得出一些结论,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这个习惯已经拿起两年了,依然上瘾。
这本星期六的最终章节题为“面对死亡”,这老头子的真性情还是让我感到欣慰。
“Macht schnell!”
“永远不要害怕犯错,这是特权,是自由”。
“我知道我们应该爱人类。但有时我觉得爱人类很难。”
第十五天 1月2日
十年前,一个同事问我,北京的雾霾你有什么感觉,我说,我都适应了。她说,你永远都不应该适应这种东西。
我们默认适应是种积极的能力,却不事先质疑我们需要适应的环境本身。代入到建筑设计,我想起Zaha Hadid说过的,如果周围是一坨屎,你还要去呼应它吗?去适应的前提,是对环境的正面判定。而这个判断应基于自身最原始的感受。为了得到这种积极的能力,而让自己被迫去适应,实为奴性的一类分支。
今天开始读订购的第二本书,博尔赫斯的《沙之书》。第一篇《另一个人》,好家伙,这是穿越闭环的鼻祖文学吗?这书开始地极为简洁,标题,目录,即为正文。翻到最后才看到后记,连出版信息页也在最后。应该是故意为之。第二篇《乌尔里卡》看得人有点发笑,每个男人都有一段自己想象中的艳情故事吧,尽管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文学性:“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第十六天 1月3日
昨晚隔离群里有人发了一条留言,意思是到现在才知道是21天隔离,原以为是14天后可以居家隔离,没有人正式通知过,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阅毕只能发出一口长叹,知道消息的人,当然是之前做了“攻略”,还有更重要的是,在目前状态中保持对政策的绝对服从,军事化的无从,no question asked的那种服从。想起刚隔离的那天,群里有人搬出法律条文说,有条件可以居家隔离,而后被隔离管家强行驳回。而后又有人问过几号隔离结束,也只被回答“到时通知”给打发走。
明文规定14天医学集中隔离+7天居家隔离,实际操作按照21天医学集中隔离,现实是第23天离开隔离点。因为核酸检测需要24小时出报告。当然,这也来自于攻略,不来自于明文。
明文规定,是合理的,是人性化的,是很完美的,是神圣不可亵渎的。
除此之外,对于这些留言,容许我过度揣测一下,他们的语气中总感觉带有着其他的不满。比如,这个九十年代风格的招待所,呼喊着的电热水器,轰隆隆的水管,隔壁的电话声、烟熏的墙壁更是像遭受过火灾一样,以及无法开启的卫生卷纸盒、无法付款的付款码,最后还有这时时卡顿的无线网络。这一切都导致了,任何一丝更细微的差错,就成为压在隔离犹太人上的最后一根草。
晚上看了最近的热门电影《不要抬头》1,政治幽默,总是最幽默但又让人杞人忧天的那种类型。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岂非人类的精准预言?
终于看完了《这是对那时错》2,看了两个星期了。前面部分带着低成本制作的生冷镜头感。但是在进入第二个篇章之后,这电影被赋予了二次方的意义,不是双倍,是二次方。两个既重复又不尽相同的故事,是嵌套而又叠加的,产生了一些矛盾而又互相补充的意义。更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角度,两种解读,但却又像是平行世界,或者是双胞胎。这种定义模糊不清的爱情,不是刺激,不是出轨,能表达人性感情的复杂性。毕竟感情本身嘛,是不受控制的。
- 《不要抬头》,2021年上映的美国喜剧电影。
- 《这时对那时错》,2015年上映的韩国剧情电影。
第十七天 1月4日
解除隔离的日子愈发地触手可及了,今早却在反复数着倒数天数上犯懵。到底还有几天?是种不敢相信,是在第23天才离开隔离点。罢了,剩下的矿泉水不够就买另外买吧。谁让我们这些境外女巫,兜里都有着偷抢来的不法之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花钱受罪。这隔离期到底靠什么度过?意志力?生命力?那是废话了,踏过这火盆的都是战士。网络,才是让你依赖的那片安慰剂。网络一旦出了问题,分分钟报名去做烈士。这会儿下个《鬼灭之刃》,是呢,我还追动画呢,速度是0。心想迅雷也太鬼了,就想让你买会员。花了半小时,到处看哪里最划算,答案揭晓:迅雷软件上直接买就好。这下先去洗个澡,回来妥妥看片。然而回望,速度依然是0。
没错了,迅雷被局域网屏蔽了。而后发现网易云音乐也无法下载,因为所有p2p的下载方式全部被拦截。
我真的会选择成为烈士吗?我不会。我闭上眼睛,观察内心,也并没有怒火。有些无力,更多地反而是平静,在此刻那样的沉静里,我想起了人生当中的两件事。那两件事有一种共同的极致的个人状态,可能跟最近流行的“心流”说法相似。一个是在初中体育考试时的立定跳远,另一个是前两年毕业时的毕业设计汇报。那种状态,有一种无我和超越,一种可以波及到周围几米以外的一种能量罩。当时取得的成就是超出预期的:立定跳远超过了全校历史记录,毕业汇报则取得了最佳成绩与现场全面的认可。前者有触发因素,当时我的父亲正好路过校园,在围栏外看着我,同学起哄,我一下子就来了那股神力。后者则无外力,只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以及过度紧张伴随的虚空和放松。
“I own this room.”
第十八天 1月5日
“恐惧与服从”
二战中,那些犹太人乌压压地排列整齐,并不需要被赶着,自行挨个儿脱光了,进到毒气室。没有怨言,更没有反抗。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不死于战斗,而死于服从。
第十九天 1月6日
“活着是逆向的。”
我就想看个病。我盯着手机找了两个小时了。支付宝可以,微信的京医通也可以,两个App。支付宝展开,多个预约平台,同一个医生有多个出诊地点。筛选医院,得有中医科室的,还不能太远的;筛选医生,最好是对症的;筛选平台,评分不要太低的。如此交集,最终还是约到了一个医生。
但这两个小时,眼睛无法离开手机,被这些繁杂信息填满。所到之处无一例外都要求登记你的个人信息,并要求你的定位。这些不断弹出来的框,还容易点错,一不小心就授权开了个什么东西,没看清楚也就消失了。如此一来,记住有效信息以及做这件事的初衷,也不断在消散了。不得已都要写在纸上。哪个APP,哪个医院、哪个平台,哪个医生,挂号费多少,都一一罗列。两小时后,再一抬眼,三米外模糊不清,现在理解了什么是假性近视。
今早学了一会儿德语,才知道落下了太多了。没学好德语这件事,我果断地把责任放在了教学质量堪忧上。母语人教语言在入门期,并没有优势。他们不重视语法,不清晰地讲解词与词之间的比较和关系,都靠死记硬背,无疑事倍功半。在此怀念一下我的初中英语老师。
这几天因为这些天的每日固定三餐,以及锻炼有限,而导致身体臃肿,肚子尤其胀得犹如怀孕三月。之后不能吃太多了,不饿就别吃,我们唯一需要顺从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体,尽管身体耗费着我们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人活着,什么都不干,吃、睡、如厕、运动,洗浴,这些保持身体良好机能的事情,也要占去每日的一半时间。再加上各种家务以及整理(包括电脑上的),联络亲友等社交,刷剧看展等娱乐活动,每天的时间到底还剩下多少?近两年没有上班,我的经验是,工作或学习的时间无法超过每天四个小时,且一周需要至少两天的社交时间(该数据并不准确,可能更多)。如果工作急需,那么家务、社交和娱乐就得让行。但前面提到的一半时间依然无法长期占用,熬夜要补觉,长期熬夜要生病,身体机能是有绝对的弥补机制的。
躯体是否真的是个拖累?的确,为了不饿,得吃,为了不生病,得运动,为了不困,得睡。这个角度看来,活着是逆向的,也就是有些人口中说的减熵。躯体在带来饥饿困顿和病患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感官刺激。这是相对的。只是,这比率可能差点。如果意识和灵魂存在,离开身体是否真的“活得”更高级,又或许,集体意识是我们最终的操控终端。
今日还有一项身体体验,就是锻炼时突然出现了将近一分钟的颤栗,或者是寒颤,全身出现鸡皮疙瘩。周围环境并无任何变化,且在锻炼的过程中出现,持续着,有种麻醉的快感。这个体验与我每次刚开始放声唱歌时,是一样的。
第二十天 1月7日
写这第二十天,就好像真要结束了一样。与我预想的一样,最后几天的时间感会成倍增加。这个预测来自于长跑训练中的经验:最后的那30米,就像有300米这么长。
前一篇提到的时间规划与照顾身体,这两年感到非常疲惫,总觉得有做不完的事情,总觉得落下了很多事情。也许是因为前途渺茫,不得不尝试各种路径,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亲身体验。同时抓起了很多事情,却一项都没有做好。但相反地,也惊讶于自己源源不断的动力,对每件事情还依旧保持着执着。
昨天学了德语,今天也看看英语吧。随手抄起了一个导游册子,讲柯布西耶在巴黎的那栋巴西楼的,一共就三页,巴掌大,适合我读。开篇介绍了他如何拿到项目。一个叫Costa的人,非常欣赏柯布,与其相识后成为了朋友。在Costa拿到了巴黎这个大项目的时候,他邀请柯布参与设计,然而两年后,柯布将设计改到面目全非,Costa后拒绝署名该项目。后来,该楼获得历史保护建筑,又是改建又是修整。后面两页都在描述空间如何组织,家具设计如何贴近建筑设计,如何被使用等细节。而我回读了第一段,“那,他们还是朋友吗?”
《沙之书》,书名取自文章名,意思是这篇是这本书最具代表的文章了。阅毕,的确开阔。其他文章半数都看不进去。大概是翻译的缘故,文字的灵魂在流失,即使是奇幻短篇小说,也让人对结尾都失去兴趣。五个字以上的外国名字,还偶尔换着名和姓去称呼,犹如在APP上操作时不断弹出的画框,卡顿着我内存不足的大脑。
最后合上这本书,装回封皮时,又瞄到了封底,赫然印着《沙之书》这篇文章中最精彩的段落。博尔赫斯,都大文豪这么有名了,还要这么昭然示众吗。或者是,出版社对快餐文化的迎合,也未免太努力了。
第二十一天 1月8日
感觉是出来的日子了,但并不是。不但要满满的二十一天整,而且还因为要等核酸检测的结果而多呆一天。可是,今天也并没有来核酸检测,通知说明天。
一早起来就急切地开始挪家具了,一再提醒自己,还需要使用两天,所以安耐住了,书房那间就不动了:面向窗户的书桌是整间房里最舒服的角落,一定更要用到最后。
曾经有朋友听我哀怨与胡思乱想时,会发表评论说,“你就是太闲了。”如今恐怕是又到了这种情形了。每天总是有新的槽点,和写不完的隔离日记——字数已经将近两万。但是今天,帮一个在做毕业设计的同学建了6个小时的模型,就岁月静好了。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会引起成就感、自我认同感,就像一位健身教练说的,每天的锻炼不是给予你身体健康这么肤浅的头脑理论知识,而是每完成一组动作时,大脑反馈的是,我,很棒,而不是我的身体,很棒。
“我,很棒”,这是个多么稀缺的感受。
第二十二天 1月9日
还没结束呢。考虑到出去之后没空安排洗晒晾,还是鼓起劲儿洗了一波衣服。怕干不了吗?以我对北京的了解,尤其是薄的衣服,三小时足够了。
亲友们总对我说,忍一下吧,马上就要出去了。可是,出去了,就会好吗?
忍,是在忍受这糟糕的物质条件吗?并不是。我曾经在一个夏天的苏州,住过四十块一晚上的招待所,跟这里的年代感相同,大屁股的电视机,简单家具,单人床还铺着草席,制冷靠风扇,驱蚊靠蚊香盘,公共浴室的灯坏了,我摸黑进去的,就依靠着高窗外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囫囵洗了个澡。但那一夜,我睡得还挺好,因为接待我的师傅一脸诚恳,非常感谢我入住这即将倒闭的旅店。
忍不了的是被关押产生的抑郁和压抑吗?也不是。我每天都过得挺充实的。前一周在倒时差比较紊乱,后两周每天都有读书、写日记、锻炼、与朋友交谈。每当有一些对于禁闭产生的逆反心理,都被我合理地转移注意力了。我的身体并没有产生什么不适。
那么忍不了的是什么?是因为疫情而笼罩着的密不透风的高压政治氛围,和这里面暗含着的癫痴、疯狂、愚昧,以及个人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沮丧。是除了通过房间座机通知我删掉小红书和朋友圈上发的隔离点照片这件事情之外,其他的几乎所有命令。比如,禁止外卖和寄出快递,但对于接收快递,“原则上不允许收快递”,所以老实人就没的收了,不老实的人实际上也自我承担了所有风险;比如为了避免交叉感染,隔层定点开窗通风(说真的,这交叉感染不到的,我对医务人员也已经没有敬畏态度,因为我相信他们心知肚明);每日三四次走廊消毒杀菌(实在说不出消杀这两个字,纯属个人出于美学上的反感),且很可能会喷到你的饭盒上(经常一抓,就是沾一手消毒水),消毒剂对环境产生的负面影响完全不在考虑范围;每天的塑料盒饭和塑料袋,以及再去装他们的垃圾袋,那么多的塑料和浪费,让我心惊;解除隔离前(解离,也是说不出口的障碍)的核酸检测,不必按照隔离时间去安排,多留我们一天也无需主动提前通知,没有任何作出解释的义务;还有太多太多,总而言之,我,不是人,只是一副肉体,一个病毒嫌疑犯。
所以,闺蜜问我,你怎么不保留你改变了的布局呢?我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分享给他们呢?
第二十三天 1月10日
如期。早起打包好一切,8点开始在房间内等候敲门,分批撤离。听到一如既往咣当的敲门声,这曾经令我每天早上心惊肉跳的声音,穿好衣服,拉着行李箱走出这逗留二十二个日夜的房间,去走廊的尽头等电梯。回过头望,好长,好长的走廊。走廊的左右还有好多难兄难弟,在里面一声不吭地守着呢。住在我对门的大哥,与我进行了好几次视线沟通,终于如亲人般相认。我们进了电梯后,放下警惕,说了几句互相关心的话。
下楼后,空气还是北京的空气,也没什么阳光。我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往不宽的坡道上拽拉,前面两个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就像两棵树一样,没说话,也没有上前帮把手,让人感觉像是抽着烟冷眼看着的nazi。我作为病毒嫌疑人的存在,也不想与他们进行任何的眼神交流。就这样滚出了这个楼。拿到解除隔离纸后,抬眼看,我住的是朝北的房间,一点阳光都没沾到。
有人问,下一步去哪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人们常说,结束是另一个开端。直到在路边等车时遇到的大爷,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隔离后记之疫情京城
走出隔离点的大马路上,大家在路边一字排开,都在等着来接送的车。我往前走了很远,避开人群。再次遇到了对门大哥,和另外一位貌似与他熟识的大爷。
大爷说,他那屋子里没暖气,特干。对门大哥说,“你咋没点水果?”“还能点水果?”“能啊,跟食堂买。”
大爷老实人了,应了不哭的孩子没奶吃。他又开了口,“我住那房间还一万四呢。那会儿下了飞机,大家都排队呢是吧,有人喊我名字把我拉前面去了,结果我一上大巴,大巴就开了,我说怎么这么快开车呢,那大巴上才仨人儿。到这边,刚开始让我交七千的,后来又过来一人,说搞错了,又让我交了一笔钱。我那房间里还有餐客厅,但是露台门也不让开,出不去。总之没暖气不舒服哟,干的我啊。多喝水也不管用呢。”
大爷的一口京腔差点让我跑了神。这是我离内部安排这种事,最近距离的一次观察。在这全球疫情下,应该是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了。但这一万四的行政套房,也不知道是特殊地款待了这位大爷,还是特殊地坑了他。后来他还说,这钱也没法报销,那都是自己人了。看来大爷来头并不小,但此时大爷接送车已到,匆忙与我对门的大哥打了招呼,我就无法再继续深入了解了。
随后,来接我的闺蜜也到了,她戴着防晒帽子嗨了一声,给这路面扫来了一阵暖气。一路呼啸进京城。呼啸了两个小时,与闺蜜之间的闲扯差点冷却下来。大兴到北新桥的距离,跨越了我的整个隔离旅程,也跨越了我办理居留签证的糟心过程,覆盖了我距离上次回国来的两年半的时空。
抵达民宿后,便与闺蜜先去吃饭了。自从隔离点出来后,我一路忧心忡忡,生怕暴露了闺蜜与我同行的行踪,后来只能证明这点侥幸心纯属多余,行踪早就被手机信号实时监控着了。
到了三里屯机电大院的一家西餐厅,闺蜜上前在立着的牌子前扫了个码,我也学摸做样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点了扫一扫,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扫出来。一脸懵跟随闺蜜坐下。她轻声说,“你干什么?我一个人扫就好了。”我说,“我也没扫上呢,在哪儿扫呢?”噗嗤。出关第一顿是西餐,让人继续恍惚着。好在加了盐的咖啡,味道胜过了维也纳的Melange。
下午随同民宿的小言去社区签署同意书,同意了什么?我不知道,没有的选的事情,事已至此,就闭眼吧!我问小言,怎么看疫情,怕不怕。他说,“怕!怕麻烦。一旦沾上,一个月没了。”掐指一算,确诊、集中隔离恢复期,还真是至少一个月。
出关后首先要办的事情是把我的笔记本电脑送去修理,由于机型设计的原因,电池老化一并换新的主板键盘并不计费,实在是笔好买卖。只是,在兴奋着蹬着共享单车的途中,小腿突然抽了筋,不得已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三里屯太古里。
以前的三里屯Village,如今变了大模样。这才时隔两年半,就像是重新开发了的地区,旁边那栋叫雅秀的楼,已经拆掉换成一栋新楼,通体透亮,像是要抢过太古里的风头。北京这个气候恶劣城市里,三里屯Village以开放式街区作为新型商业布局模式,一度是首都最红的地点。如今,我很快就撞上了白色围栏,门卫要我扫码。据说,扫码登记的话,就等于通过网络上传了此时此刻,我到过这个地点,相当于除手机信号监控外的多一层信息记录。本来是个自由出入的街区式购物区,现在随处可见的围栏,反倒让人迷失了方向。当然,有更多的店面,由高价旺铺,一夜之间打入冷宫成为无人问津的死角。苹果店搬了位置,由原先院落内坐南朝北的视觉中心,换到了坐西朝东的“厢房”,但是入口层抬高了,层高也翻了倍,摇身一变,形如宫苑大殿,店内灯火通明人头涌动,这是Foster的设计标准给苹果店带来的空间标识。装修石材拼缝丝毫不差,缝隙均匀,玻璃高白透明,看不到一丝参差和漏洞。施工水准如此到位,不同于中国其他(甚至不缺钱的)项目,总是在质量破损的及格线上下徘徊,还企图刷着若有若无的存在感。
事情办妥后,与久违的朋友在附近的日料店吃了清淡的饮食。这个夜晚如同与闺蜜两小时的出狱路途一样,将过去两年的点点滴滴,又重新剪辑了一番。也因为一些个人波折,彼此更加珍惜这份友谊了。话痨至十一点多,回到胡同东口时,才发现下车定位点给错了,于是在每五十米一盏灯柱的胡同里,我像是漂泊的船只,从东端悠悠地滑到了西端。
许多人对胡同的迷恋,犹如憧憬爱情,会自动糊上一层滤镜面纱。孰知,邻里间散发着暖暖的飒气的这些人情味,是以胡同的困苦做为画布的底料,是零下十几度时围绕着不够热的暖气片,是半夜起来要跑到胡同口上公厕的尴尬气味。
对于当代的建筑设计师而言,改造这类胡同则成了另一种炙手可热。相对于工厂改造成商业空间,把胡同改造为民宿的投资行为,应该算是风险小了好几级。营造居住环境比起商业氛围,也可以容纳设计师更多的小心思。
要说疫情对城市的影响,这种扫码登记对于可有可无的小店应该是打击最大的。逛街的轻松和随意,仅仅是加上这么一个动作,也会失色不少。至少我个人而言,许多本想进去一探究竟的小店铺,一看门口的二维码就退缩了回来。只去我必须进去的店。让人吃惊的是,连胡同里的小卖铺窗口,都把这二维码摆出来,好像是四大金刚一样了,可以用来震慑妖魔鬼怪。便利店的扫码登记就显得非常地反便利了,许多人横冲直撞,以避开登记,也有人被迫在表格上登记信息,但是字迹无比地潦草。一时间无法分清,他们是着急没时间写清楚,还是无意中在对这种管制进行着消极的反抗。
这时候我不得不问自己,隐私是什么?隐私不是单纯地去说明,个人的信息属于自己,他人无权获取,好像有种理直气壮的攻击力。隐私只是,他人对你的个人信息,本来就不应该感兴趣。就像你去买个面包,不用告诉店员你是为你妈买的,还是为你爸买的,店员也不会问你。也就是说,只有出现利益,需要操控你达成目的时,才需要获取你的信息。
一月初这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隔离后遗症,虽然我身心都不觉得好像冻得慌,但是双腿却已经完全抽筋,下楼梯都像是个残障人员。这种出行不便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情绪,我形容自己为行走的爆炸桶。对于北京地铁通常都需要至少两次换乘的规划,地铁内无障碍平台的虚设,很多地方不设置扶梯,以及故障的扶梯边上长长望不到头的踏步,处处都成了我的眼中钉。某些地铁站的每个车厢的门口,一并站着黄色棉袍的的中年妇女,这应该叫做“维持秩序”吧。更别提已经执行了十几年的地铁安检,现在多了一个体温检测器。大街上,十字路口的四角处,也站着穿着同样服饰的中年妇女,戴着红色鸭舌帽,手握红色三角旗帜,指挥着行人过马路,好像过路的行人,真的很需要指导一样。第一天出行,我就像是逃荒的难民,不知所措又特别害怕自己作出可疑的举动,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次遭遇西直门时,钻到商场里躲了躲狂风,又从店里挑了一件羽绒夹克直接穿在大衣里面,一件厚裤子直接套在打底裤外面。这下算是活脱脱一个可以滚动的爆炸桶了。可最终,我在一次清晨排队做核酸检测时,身着多层毛衣棉衣,多层裤子,依旧挡不住那一个多小时等待的寒冷。如同电影《后天》,全身由外到内被逐渐冰冻起来的感觉,我的上臂和小腿已经冰到骨髓里。如果预约有用,那么在这之后京城爆发的部分确诊地区的全员检测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排队检测而感冒,更因为感冒而又要继续做检测,进入这种恶性又荒诞的循环。
我在社交网络上也没少“抱怨”,朋友们总是让我多多容忍,我也总是回复,总会习惯的。说得多了,我也会担忧外界是否认为我这个人太过于负能量。进而想了想关于负能量这个词。这个词语出现有几年了,特别用来形容长期宣泄负面情绪,或者总是持有消极思维的人。它所对应的“正能量”,就是用来形容具备积极和态度,同时宣扬乐观精神且长期保持心情愉悦的人。许多人指责身边的人太多的负能量输出,大多数是因为不想再听到抱怨。而对于正能量的吹捧,却也有“内卷”的嫌疑。当我们将情绪的负面和正面,彻底划分为好坏的时候,割裂了个人的多面性,也割裂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其他情感,比得过痛苦和患难,能让人们产生深层次的联系。这些词汇的创造,本质上是攀比,充满着虚荣。再者,我们忽略了抱怨的另一功能,诉苦也在寻求解决办法,如同英文里complaints,是抱怨,更多的是投诉的意义。我们不要总是把投诉降级为抱怨。最后,在我目所能及的“正能量”里,多数都是社会上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衣食无忧,或者正在剐蹭着社会公共资源并洋洋得意着,也不知道这种正能量到底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什么?而负能量,更像是历代愤青的继承,在诉求中寻求社会上更全面的发展,实则是求上进的表现。
这是我曾经生存过十六年的城市,覆盖着我的青少年的几乎所有记忆,和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癫狂。但是隔离期遭受到的冷漠,以及疫情后的管控,刮去了曾经这些情怀留下的厚厚的保护油脂,只剩下一副枯骸。而我本已经“习惯”的京城式管控(多重保险,极度保守),变得像是到处可以扎到我身上的刺,接触面越多,刺就收得越多,快要成草船借箭了。
也只是两年半之久,距离上次回到中国。在这之前还未想过,作为而立之年出国的我,短短几年之后就遭遇“文化差异”。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我如同置身异国他乡。我们对环境的适应,是一种必需。也因此,我们对规则的默许和不质疑,也成为一种理所当然。
京城游历的某一天里,我跟朋友上了一辆公交车,终于没忍住问他,“有的人上车后刷完卡,机器会报,电脑卡。是什么意思?”朋友说,“那是敬老卡。”
“不是,你听着真的像敬老卡吗?是我听力的问题吗?”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点像电脑卡。”他这么体贴地回应我之后,让我更加怀疑我的听力了。
“你这么说完之后,我听着也只是敬脑卡。”
“是不是文化差异了。昨天在苹果店,有个词你问了客服三次。”
文化差异,是如此简单,就是对所在环境里出现的人、事、物的基本预判。是已经输入完成的定义,如同背景一般展示在脑海中,其他都应以此作出正确的反应。
可惜我,异国未安妥,祖国已茶凉。
隔离后记之疫情上海
抵达首都机场,才想起登机的行李箱里有几管大牙膏需要重新打包。幸好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出发。这一个月来的颠沛流离啊。不断地打开,不断地合拢,不断地来回倒腾生活用品。一大一小的行李箱,没有沉到我拖不动,也没有轻得让我可以随意加快步伐。我需要提醒自己,走慢点,再慢一点,走太快了太累了,恐怕又要写下一万字才能抚平内心的创伤了。
从抵达虹桥机场出示给防疫人员以绿码后,疫情像是消失了一样。入住了我反复衡量最终按照自己心意选择的旅店,终于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整天都没出门,开了暖气,洗了澡,衣服都挂起来,东西都铺开,然后去床上平躺着,就这样,一边一动不动,一边进行着内心的自我鞭笞。自从毕业后,就好像有种厄运缠绕着我,每一步都会有坎坷,每一件事不仅困难又无助,而且结果都差强人意。压力和焦虑已经显现出长期的症状。有种被命运压制的感觉,偶尔抬起头感觉可以呼吸了,没过几天就又重新被按回在水里,窒息着。就像在梦里溺水,只有意识到在做梦才可以开始大口呼吸,而同时,梦境也一并结束。
这次得以回国虽然朋友们对我的遭遇关怀备至,但也不时透露出一些向往。而比起美食,我觉得书本是回国后更加应该珍惜的东西。能把纸质书拿在手上的感觉,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与你看不看它,没有关系,只是捧在手里,摸着纸页,那些印刷上去的清晰的文字,和渗透进纸张里的画面,对眼睛产生一种好像是多维的舒适感。所以,即使我从这个酒店里借来的书,我没有看,但是放在床头,似乎借着这书本的味道,都可以助眠。
上海的商业密度可谓宜人,每走两步就有便利店、餐馆、咖啡店和面包铺,还有更多的餐饮和其他店铺堆在商场内部,联接着地铁站,服务流线顺滑,下班到家一条龙。因此,我对这种尺度感产生了一些错觉:上海的大,是平铺展开的感觉;北京的大,却有缩放的嫌疑。与这两地的风,也有些许类比。北京的风,干燥凌冽,刮过高楼和与其高度同宽的马路,扫荡着路人和车辆;上海的风,却带着暖意,风力在穿过小街小道后缓慢下来,还经常带着雨点、雾气,把这城市披上一层薄被子。
总有人说,在上海生活便利,比如我体会到的宜人尺度,还有气候温和,空气污染指数低,以及更大可能的落户政策,可这是否只是因其经济突飞猛进,商业扩张,同时又有文化项目的引入,逐渐与北京持平甚至超越时,所凸显的借口。对于上海这个原先只是我经常途径的城市,如今越来越多身边的朋友同事,开始转驻,安家落户,人口流动趋势太过明显。而近几年,朋友们选择上海更是直率地奔着高薪的工作机会去了。而这些高薪企业的发薪制度,却让我担忧,平时按低薪发直到年终发大笔奖金,这对我来说是典型的职场新人套牢。未到手的数额,解释权总会是在对方的手里。
我来上海,就只有一件正事,收集好所有的材料打印复印,然后去使馆提交申请。剩下的时间,就交给几个朋友吧。本地人,总有种坐东的慷慨气势和松弛,我约见的这第一个朋友也不例外。我们约在一家风格古典但颇为精奢的下午茶店,侃侃而谈。几年不见,却也没有什么隔阂,甚至谈起如果去见另一些熟又不熟的朋友,可能会因为害怕尴尬而临时取消赴约这种鸽子。与另外两个年轻建筑师吃火锅,气氛则又有些不同。朋友说,“如果所有人都赤身裸体,那么我觉得可以接受。”对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未等我考虑清楚怎么说,我就已经激动得脱口而出,“可是我不太相信所有人赤身裸体,一定会有人穿着衣服,而且不会让你知道而已。”不知是我过于片面还是几近冲破对方的信念底线的断言,谈话一度陷入空白。于是只能聊点人际淡薄之类的事情,和一些关于我还不适应的玩笑话。饭后我们走出餐馆坐着电梯下去,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现在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真的不多了。除此之外,有两位发小,在上海发展多年,也被我拉了出来,虽然气氛不至于尴尬,但是多年不联系,让我觉得有些羞愧,全靠他们开朗大方的包容了。其余在上海的人,可以说是属于熟又不熟的尴尬关系,如果要临阵逃脱,不如一直回避着吧。
上海刚出现的一个确新冠诊病例在一家奶茶店,于是这家奶茶店成为了全国最小隔离疫区。朋友还说,上海对疫情,应该是要领先表态要放开了。但愿吧,我还有家乡要返回呢。
七天的上海,五天的雨,稀稀落落,江边更是蒙上一层雾。在使馆提交申请并不顺利,被咄咄逼问到好像马上要被扣押行刑。向国外重新申请材料又有时差,上午时总呆呆地望向窗外,看看旁边矮楼屋顶花园的草皮形态,又数数对面高楼的层数。等到一切办妥,才拖着身心俱疲的自己,去了几个展馆。看到大卫七波菲尔设计的西岸美术馆,与想象一样令人失望。这是个放大的Sketchup模型,失去室内外空间的尺度感。我想起对建筑最初的比喻: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人,在空间中行走对尺度感变化的体验,在大型公共建筑中是多么的重要啊。这个面向黄浦江的美术馆,通向二层的阶梯的重量感,要大于一层的接待大厅,再加上接待大厅又落满了一圈柱子,与整体建筑的规模不相匹配。二层面向江边的平台,也相当地压抑。我在这个正方面的大厅,转了两圈才找到上楼的楼梯。还有那看了让人心疼大师口碑的毫无细节设计的施工。大师可能会一言蔽之,默默在官网上删去这个项目。我们为此花了很多钱吧,我们到底买到了大师的什么?倒是上海当代艺术馆,简单大方,流线清晰。只是这次展馆内最有价值的约翰海杜克的展览却反而免费。让人不解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啊。
疫情的痕迹变得飘渺,入境隔离的人群,到底算是小众。正如中国发生的大多数事件一样,只要与我们尚有距离,便好像可以两手一叉,做归隐的小市民。国家很大,人口密度很高,人心的密度却很低,疏离得荒芜。
该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程了。我从黄浦最东边的地铁站一直坐到虹桥火车站,下了车还没敢买火车票,怕自己忙手忙脚地赶急又要犯什么低级错误。直到进了候车大厅,全国上下复制粘贴设计建造的动车候车大厅,在机器上买了下一班的车票,才辗转上车。车厢外已是一片漆黑,想起晚饭还没吃。越是靠近家乡,好像越是有了可以呼吸的空气一样,氧气里有淡淡的安全感的甜味。
逐渐意识到,自隔离以来,我全身的每个感官毛孔,都像是被安上了放大器,将外界的点点滴滴都渗进皮肤,在我的五脏六腑肆意地涂鸦,还没有什么可以被拆卸的迹象。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