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第一章(2/2)|獻給每一代中國留學生
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後的同一天,都有一名中國留學生在海邊自殺了。他們都脫下了衣物,留下了一封遺書,遺書內容也相同。這些都只是巧合嗎?
前面的劇情請看這裏:第一章(1/2)
兩節課後,謝文饑腸轆轆,急匆匆地穿過人群,向著食堂而去。校園裡應該有五個食堂,但謝文只知道這一個。每個食堂對她而言都差不多。售賣著一切父母不允許吃的垃圾食品:炸薯條,炸雞塊,鋪滿厚厚芝士的pizza,即便是讓遠在大洋對岸父母十分信任的中餐,也被油脂和鹽包裹著,把“不健康”三個字寫在了頭頂。
苗嵐嵐已經在食堂了。她從星巴克買了一杯美式和一盒沙拉。
雖然亞裔的臉看起來都差不多,但你總能一眼認出中國留學生。苗嵐嵐就是那樣標準的中國留學生。她們總是很瘦,纖細的胳膊上看不出一丁點肌肉的輪廓。她們也會化妝,但會儘量讓妝容無法被肉眼識別出來。包只有兩種,LV neverfull和Gucci marmont(當然,這也取決於國內網紅們的選擇)。
謝文走過來,端著一盤芒果咖喱飯,旁邊是兩塊炸香蕉。如果食堂的廣告沒有騙人的話,這或許應該是東南亞料理。
“小心吃胖。”苗嵐嵐看了一眼謝文的盤子,指了指米飯。
謝文時常懷疑苗嵐嵐的眼睛與眾人不同。在她眼中,食物不是食物,無論紅燒魚,火車頭米粉,或是勒眼牛排,都只能歸類為澱粉,蛋白質,脂肪,纖維和維生素。
謝文撇撇嘴。我行我素。
“她是被人甩了,情感受挫,然後自殺的。”苗嵐嵐湊過來,兩跟眉毛上挑著,滿臉肌肉都在不遺餘力地表達著她的激動。
“你不當狗仔真是浪費。這你都知道?”
“群裡都傳瘋了。你是不是又把群給mute了?”
謝文點頭:“有點煩。”
“那你真是錯過大新聞了。她男朋友,哦,不對,是前男友,出軌另一個女生,他們之前還撕過。”
“她哪個專業的?”
“好像是public health?還是public policy?我不記得了。”苗嵐嵐把一塊名為黃瓜的維生素、水和果肉纖維的結合體塞進嘴裡,又接著跟謝文說:“那男的是個渣男,中央空調,小三兒是個綠茶。真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為了感情糾紛自殺的話,會把衣服脫了麼?”
“啊?”
“新聞裡說她是naked,她沒穿衣服啊。”
“哎哎哎,”苗嵐嵐突然又興奮起來:“會不會可能是那倆人殺人,然後偽造成自殺?”
謝文吃下一勺裹著黃色咖喱的米飯:“你當警察是傻子麼?”
“那可說不好。”苗嵐嵐不以為然:“美國又不跟國內似的,監控那麼少,也沒個天眼系統,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章瑩穎的屍體呢。”
謝文知道拿起那起案子。2017年6月9日,伊利諾伊州香檳分校的中國留學生章瑩穎,在去租房的路上被同校的物理學博士帶走。當時的監控顯示,他開著一輛黑色汽車,可能向章瑩穎表示願意載她一段。然後她上了車,永遠消失了。
兇手被判終身監禁,不得假釋,卻始終拒絶透露章瑩穎遺體的下落。
就因為這件事,媽媽當初差點就阻止謝文去美國。她堅定地認為,那個被毛主席稱為“紙老虎”的國家裡,只有騙子,小偷,強盜和殺人犯。
最後是鄰居家的孩子說服了她媽媽。他在紐約上學,之後留在那裡工作。五年的留美經驗,讓他的話格外有說服力。即便謝文要去的州在西海岸,而紐約是在東海岸。
“哎,那個公開信你打算簽名嗎?”苗嵐嵐問。
“哪個?”
“就群裡那個。讓學校取消港生聯盟活動的那個。”
謝文搖頭:“沒事湊那個熱鬧幹嘛?看reading它不香嗎?”
“就簽個名字而已,也不花多少時間吧。”
“你打算簽?”謝文從食物前抬起頭,看向苗嵐嵐。
苗嵐嵐的臉迎著陽光,刺目的陽光照得她整張臉發亮,五官變得有些模糊。
謝文眯了眯眼睛。
苗嵐嵐似乎說了什麼。身後經過一群來參觀的高中生,他們捧著超大杯可樂,嘻嘻哈哈的,像一大團吵吵嚷嚷的麻雀掠過。
謝文沒聽清,但她也不想開口再問一遍了。
下午沒課。
謝文在食堂與苗嵐嵐作別,在華盛頓雕塑旁伸了個懶腰。一隻白色海鳥停在他頭頂,左右晃動了下小腦袋,隨後把它的排泄物贈予給這位偉大的建國者,又呼啦啦地飛走了。
謝文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慢悠悠踱步回到宿舍。
樓裡可能有人在做飯。整個樓道里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老乾媽豆豉醬的氣味。“留學生女神”,她有這樣一個綽號。你總是能在亞洲超市的貨架上找到它,然後把你手忙腳亂做的黑暗料理拯救回來,變成可以下嚥的豆豉醬味。
謝文打開門,攤在床上,又起身,從書包裡抽出那本《廖申安日記》,又躺了回去。
從日記內容來看,廖申安是個挺無趣的人,跟杯白開水似的,不溫不火,無色無味。日記裡大部分的內容都是記錄課業,像個兢兢業業的小學生,每天要在日記本上記下今天學了什麼,明天要上什麼課。他不怎麼針砭時事,只是有時諷刺下留學生結社的高談闊論,覺得那些揮斥方遒不過是紙上談兵。他相信實業救國,還發誓要學成歸國,把中國變成遼原沃土,拯救凋敝的民生。
他甚至不記錄女孩。二十多歲的年紀,身處異鄉,若是遇見心儀的女孩,日記裡多少會有著墨,比如胡適。但他不。整本日記裡端端正正寫滿了“正人君子”四個大字。無聊至極。
謝文打了個哈欠,眼皮打架,睏意籠罩下來。
眼前是一片紅色。
遮天蔽日的紅色。
濃烈得讓人窒息。
她就站在漫山遍野的紅色裡,左顧右盼,首鼠兩端。
接著是一大片海,海浪推著海浪向黑色石礫的海灘上奔去,嘩得一聲摔碎在海灘上,水的遺體又被捲回海裡。
她站在紅色和海的交界處,好像知道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猛得一睜眼,謝文驚醒過來。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直直射進來,把被縟和她烤得滾燙。
怪不得會看到紅色。是太陽啊。
廖申安的日記還攤在一旁,在陽光的直射下散發出一股老舊紙張的氣味。
謝文像個年久失修的機器一般,吱吱嘎嘎地慢慢挪動著身體,她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清晰地聽見全身關節發出令人牙酸但愉悅的咔噠聲。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懶散地坐到書桌前,把廖申安的日記放在桌上。旁邊是打開的電腦。她把水杯和書對齊,放在同一排,想了想,又把水杯放到了電腦另一邊,讓這兩件物品成了護衛電腦的哼哈二將。
然後她盯著打開的空白word文檔頁,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她甚至都沒有打開Facebook和Twitter,也沒有點開YouTube小高姐做飯視頻,只是愣愣地看著空白頁面。
雙手放在鍵盤上,打上了”Chinese students”,又刪掉,打上了,又刪掉。
她長嘆一口氣。
作業總歸是逃不掉的。
日記中,廖申安無趣的大學生活已經到了大三。他終於也被大學同化了,你從那逐漸變少的日記量就可以看出來。先是日記,然後變成週記,到了最後基本已經是月記了。
“廖申安同志……”謝文對著日記,向百年前的校友嘀嘀咕咕抱怨:“你也太懶了。”
她又翻過一頁,是1919年5月4日,恰好是一百年的今天。
謝文撓了撓腦袋,或許寫個歷史上的今天也挺好的。看看那時的留學生和今日的留學生在同一天做的事有沒有什麼差別。
“1919年5月4日
今聞噩耗,梁意兄去了。”
謝文一驚,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接著向下讀去:
“與李夢達兄,孟和兄被赴警局接受問詢。巡警稱,梁意兄乃憤懣淤胸,不得舒展,遂自戕於海邊。然梁意兄平日豁達開朗,雖行事略江湖氣,想來不至因瑣事自殺。”
廖申安接著描述了兩件梁意的瑣事,以證明這個人並不是那種會把與他人牴牾放在心上的人。
一次是廖申安不慎打翻了梁意的湯麵,廚房一片狼藉,梁意和廖申安的棉襖都被打濕了。廖申安自是十分緊張,他以前就覺得梁意身材魁梧,看上去不太好惹。結果梁意擺擺手,不以為意,還讓廖申安快去洗澡,免得害了風寒。還有一次,與他們同住一屋的孟和,家裡的小廠子遭了洪災,一時家裡周轉不開,沒錢付房租。梁意就幫他交了房租,孟和要打欠條,梁意堅決不肯。
這樣的梁意,怎麼會想不開而自殺呢?
廖申安不知道,他接下來記錄下的內容,在一百年後,讓一個年輕的校友心驚膽顫。
警察調查顯示,梁意是投海自殺的。他自殺之前,在海灘邊脫下自己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還留下了一封遺書。警察把遺書給了廖申安和其他兩人看,確認是否是梁意的筆跡。
手機擺在電腦旁,嗡嗡響了兩聲。
謝文緊皺著眉頭,沒有理會。緊接著是微信視頻通話請求的鈴聲。
她只得放下廖申安的日記,接通了視頻。
媽媽和爸爸的臉立刻在屏幕上顯示了出來。他們至今仍舊沒有習慣這種前置攝像頭,不知道要把臉和手機之間設置一個精準的角度,以讓鏡頭最大美化這兩張普通的面孔。
“你飯吃了嗎?”
謝文點頭。
“你們那邊是不是有人自殺?”
“這你們都知道?”
“新聞都報了。”爸爸說:“講那個姑娘是因為感情還是什麼。我們就打電話來問問你。你一個人在外頭,身體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知道麼?”
謝文點頭。她看著屏幕,但目光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廖申安的日記本上去。
“你認識她麼?”
謝文搖頭:“她跟我不是一個專業的。學校中國留學生這麼多,我怎麼可能全都認識。”她想儘快結束對話:“你們那邊很晚了吧?”
爸爸點頭:“但突然看到新聞,我們擔心,睡不著。”
“這有什麼可擔心的。”謝文嘆了口氣:“我又不會自殺。”
“我們就是跟你講講哦。保重好身體,成績,感情其他都不重要,自己是第一位的。知道嗎?”
“嗯。”謝文拉長聲音:“我要去寫作業了。你們快去睡覺吧。”
“好吧好吧。你去忙吧。”
接著,謝文掛斷了視頻通話。
微信裡,苗嵐嵐的頭像上標著紅色的“1”,顯示一條未讀信息。
“又怎麼了……”謝文嘟囔著,點開與苗嵐嵐的對話。那是一條新聞連結,來自Y市當地華文媒體。
“警方日前披露,在Hamilton Bay Beach發現的中國留學生系自殺。警方在海灘上發現了她留下的衣物,並有一封遺書。本報獨家獲取到了遺書的內容。”
下面是一張配圖,普通的白色紙張,看起來像是學校文具店售賣的筆記本上撕下的一頁,上面寫了四個字,再沒有其他信息。
在那一瞬間,謝文覺得自己手在顫抖。她手忙腳亂地撲向桌子,打開廖申安的日記,翻到了剛剛自己看到的那一頁,又把手機對著放在日記旁邊。
左邊是廖申安板板正正的字體,右邊是手機上娟秀的字跡,內容是相同的,只有四個字:
“何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