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創作|我的和顺记忆

新性感雜誌
·
·
IPFS
这个地方一边给不知死活的女人建那么多贞节牌坊,一边给活着的女人建那么多洗衣亭。

三年前,我第一次到和顺,却不是为了和顺。当时还不认识它,觉得它最重要的身份不过是朋友的家乡,朋友的家。当然今天也是。

但我与和顺之间隔着的那层误会,在三年后终于得以解开。

十一月初,我离开昆明,一路向西出发,经过楚雄、大理,还有一些因路途中睡着而错过的城市。当晚就抵达保山,但我已经开始想象几十公里外的目的地,腾冲。像是要见到心上人一般焦灼,胸口还有微微发烫的错觉。

同行的人可以算得上是“腾冲通”,她从包里变出一本书,《和顺风雨六百年》,并告诉我说,了解和顺就算是了解腾冲了。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我翻了很多这样的书,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所认识的腾冲,大都是从和顺沉淀而来的。

先不论历史究竟如何,就我而言,最先向我敞开大门的,确实是和顺。

凭借着三年前零散的记忆,我一到腾冲就先去了和顺,因为我只知道那里。

我所在的地方是和顺下辖的一个村子,距和顺只有两公里。我们去和顺,常常是走路去,有时候仅仅是为了买一个冰淇淋。

和顺现已更名为和顺镇、和顺古镇,但是对于村里人来说,去和顺,仍然是“去乡里”。和顺还有童谣:“河顺乡,乡顺河,河往寺前过;水映寺,寺映水,水从寺中流。”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发现自己住的和顺,和书上读到的还是有所不同。

村子前的山坡和田野

月台

村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可以看到月台的身影。这里所说的“月台”,并不是指火车站的月台。

古建筑的正房、正殿突出连着前阶的平台,大多边沿是月牙形,一般前无遮拦,可供赏月,故称之为“月台”。

但是和顺人把这个原为宅内的建筑,借用到了住宅之外,并且建得十分宽大,再种上榕树、香樟之类的常青树,树下设石桌、石凳,供人乘凉休息、聚会、聊天。

古时候的人多骑马,为了保护在月台内休息的老人和小孩不被马惊扰,月台边沿还有石栏围护。有的大户人家门口也有小月台,有的还有照壁以“遮蔽风水”。这是我从书里翻到的介绍。

暮色中月台一角的景象

回到和顺以前,我常常念着月台,朋友跟我讲家里的事,地点也大都是月台:我到巷道的月台了,这个老爷爷天天都在这里晒太阳;月台前面盖了新房子,视野没有那么开阔了。

在我心里,到了月台,就意味着到了朋友家。但是我回到那里后,终于注意到除了那个巷口的月台,村子里其实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月台。但自从前面盖了房子,这个原本村里最大的月台,就变成了最孤独的月台,老人们每天晒太阳也只能晒那么一小会。

图书馆门前的小月台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早晨八九点出门,就可以看到那里坐满了人,有打牌的、围观的,月台外面还有孩子在玩耍。

有时候也会看到来做客的人在那里歇脚,听到办席的人家传来一串串的鞭炮声,才气定神闲地起身继续往前走。

晚上八九点回家路过,也最先听见那里传来笑声。几束手电筒的光偶尔射到路边,定睛一看是几个孩子拎着小桶,在月台下面的池塘捉鱼。

贞节牌坊

腾冲有一首民谣:“有女莫嫁和顺乡,才是新娘就成孀。异国黄土埋骨肉,家中巷口立牌坊。”翻阅资料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一个边陲小镇,历史上竟有过大大小小九座牌坊,这还没算若干贞节碑。

直到民国初年都还在表彰贞洁烈妇,如大石巷脚李寸氏节孝木牌坊,就建于民国时期,是为了安抚、表彰李必盛妻李寸氏而立,资料显示这个女人19岁起就开始守寡了。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包括和顺水碓村寸氏家族的媳妇,也是在20岁不到的年纪丧夫,被家中族人逼迫住进了“守志房”,每日把斋吃素,诵经念佛。就这样平白蹉跎三五十年后,寸家按允诺为她立了一座贞节牌坊,她的牌位也进了寸家宗祠。

贞节牌坊、贞节碑立满村头巷尾,这是非常残酷的。今天为了还原“古镇”,修缮恢复了四座牌坊。在讲述牌坊故事的时候,多集中于政治人物的题书,在我看来也非常可耻。

如果对历史文化的挖掘就是只“大总统题书的牌坊”,那我感觉确实没什么好挖掘的,可见一个地方的历史就是被一些政治人物强奸的过程。

和顺人真的会抬头看那些牌坊并有所感吗,好像我第一次来和顺,没有人和我说过。

翻看和顺图书馆的资料,发现在1905年左右,和顺便开始了解放妇女的“天足运动”,1908年和顺人寸尊福又创办了明德女子学校。

贞节牌坊和女校,是和顺共同存在的时间。

村里送葬的队伍

洗衣亭

和月台一样,到和顺以前,我也从未听说过洗衣亭。它们是为取水、洗衣而建,大致为长方形,但形态各异。

洗衣亭建在水上,顶部是亭子的样式,但“亭”的内地上却是“田”字形石条。水从石条下流过,亭内有村民蹲在石条上洗衣洗菜。

这些洗衣亭也大都建于清末民初,开始是一位经商归来的丈夫为答谢妻子而建造,后来人们纷纷效仿,建了更多的洗衣亭,为取水洗衣的女人遮风挡雨。

和顺自古是这样的,男人到了十七八岁,就必须出门“走夷方”,等到五六十岁才归来。女人们则留守在家里,承担家中重担。洗衣亭的这点“温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暗叹,这个地方一边给不知死活的女人建那么多贞节牌坊,一边给活着的女人建那么多洗衣亭。

和顺原主村落一共有六座洗衣亭,其中水碓村的洗衣亭还仿照一般凉亭挂上了匾额楹联,匾额为篆书“洗衣亭”,对联云“梦魂五夜萦乡绪,风雨一亭动杆声”。又是游子思乡,女人或女人洗衣完全是一个被凝视的客体,只有一个功能就是唤游子归家。

我住的村子似乎没有那样完整漂亮的洗衣亭,但我留意过溪边随处可见洗衣、洗菜的石条,算是取用了洗衣亭最主要的功能。

有时候我和家里的妹妹去村头捡年枣果,在溪边看见她的同学在洗衣服,是很害羞的小姑娘,但打招呼时还是扬起一张清秀的脸对我们笑笑。

我常常回忆起那张脸,惊讶于她脸上早早流露出的年轻妇人气质,我暗骂自己心理作怪,恐怕是看花了眼,又或者与百年前在这里洗衣的女人们的脸重叠了。

总之,和顺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院子里看到阳光刚刚照过来

每逢星期五,我从早上就开始盘算着要回和顺。即便昨天晚上动了念头,这个周末消停一下,但一到星期五,那种膝跳反射般的习惯就会迅速回到身上来:我应当回去,我还是想回去。

站在公交站,眼看着开来的那辆车并没有写清是几路,于是自言自语,这是8路吗。两个小女孩子转过头来,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是火山。然后就急忙跳上了车。我目送她们,耳朵里回荡着“火山,火山!”像是开去我不知道的地方。

而我最终还是要乘上8路车,它将会开往我唯一知道的那个地方。昏昏沉沉,饥肠辘辘时,阿姨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到我们家月台了吗。

于是最后一趟车我都等不及转,干脆直接打车到月台。一下车就飞进小巷,顺着溪水潺潺,直奔家中。

和顺从此变成了我的故乡,我在陌生城市唯一的依靠。

我的和順記憶 By Lola
作者:@Lola 
專欄區:
我梦游漫长一天
🎏 明日故人来不来
🎏 住在衣服里的鬼
🎏 版纳妖树
🎏 让她自己来
第三期:住的流動記憶與想像
住的想像
深藍色行李箱
關注新性感雜誌 → 新性感Matters平台文章索引Matters方格子電子報
原文發表於 新性感雜誌網站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新性感雜誌 女性向雜誌。 性感這個概念還包括着一種極具個性的氣質,一股能夠吸引別人的個人魅力和一份可以恰到好處地展現內在和自身優勢的智慧。 【新性感雜誌網站】https://newsexysoul.wordpress.com/ 【訂閱電子報】https://newsexy.substack.com 【聯絡信箱】newsexysoul@gmail.com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专栏|现实、游戏与神话中厌恶孩子的母亲

專欄|Déjà vu——口述故事的影響

專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