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8章:回憶
八月,一個特別燠悶的黃昏,成漏斗狀飛舞的細蚊在濁熱的空氣中旋轉,婉甜蹲在灶口前起火燒水——這個灶台已經有年代了,嚴嵩打從搬進來就唸叨著拆掉它換新爐台,卻一直沒有行動;主屋那邊的廚房浴室都有全新的瓦斯爐和熱水器,婉甜姊弟和徐媽住的側屋就沿用舊灶台,吃飯洗澡都靠它——太陽一點一點往下沉,條狀的光線慢慢變淡,淡成一綹綹深淺不一的暗金色灰霧,摻著從灶口溢出的茫茫煙塵。她輕輕挑起柴薪間跳盪的火舌,投入幾條曬乾的甘蔗皮讓火再旺一點,一股嗆人的甜香被轟烈的火勢擠出來,橘黃色火光在婉甜汗污的臉上搖曳著。
婉甜一手抓著腳踝,一手撥開頭髮擦汗。她又再度憶起那個彤影飛舞、漫長濕熱的黃昏,老張把哭著的她帶下樓來,不耐煩的皺著眉頭,嘴巴嚴嚴的往下撇。這時,森涼而陰沉的大廳邊門突然逸進來一道夕陽的餘暉,餘暉裡走出來一個人,婉甜張嘴望著那個陌生人,淚水兀自淌下,卻已經忘了為什麼哭。
那時,行將從小學畢業的嚴家豪再過幾個月就滿十三歲了,他修長結實的骨架支撐著一副小運動員的體格,平頭,棱角分明的臉部線條框出一個等候長大成人的孩子氣的五官,他穿著玩髒的白色制服,滿身大汗,深藍色短褲底下露出黝黑光滑的雙腿肌肉,手中提著兩隻鞋帶綁在一塊的運動球鞋。他是嚴嵩最小的弟弟。嚴家六個孩子裡面有兩個夭折,嚴嵩是長兄,底下養活的有兩個妹妹和這個差他許多歲的幼弟,妹妹們都出嫁了,父母亡故後,養育嚴家豪的責任便落到長兄頭上。
嚴家豪打球回來,看見老張帶著一個哭髒了臉的小女孩,脖子底下的粗布碎花洋裝洗得泛白,淚瑩瑩的雙眸亮澄澄的。
「她是誰?」嚴家豪望著老張問。
「二爺的孩子。」
「噢。她哭什麼?」
「誰知道她哭什麼?莫名其妙──」說著老張瞪著婉甜,手指頭在她肩胛上戳了戳,「叫叔叔!」
婉甜看了一眼老張,確定他不是在尋自己開心,又掉轉臉呆望著眼前這個特別年輕的長輩,怯生生的叫了聲「叔叔」。他背著光的臉看不清楚表情,只淡定站著,彷彿沒有走開的意思。婉甜怔怔望著那束光,恍如沉在水底的一株水草,而他是射進水面的一片陽光,從高處俯瞰。
寂靜像一大塊深色的布幔,緩緩散開,又勒緊,卻像是一種令人愉悅的窒息。然而就在這充滿神祕性的一刻,老張突然拽起婉甜,推著她往門外的黃昏走去。
「等一下,」嚴家豪叫住老張,從左邊口袋裡摸出一顆糖,遞給婉甜。直到這個時候,婉甜才看清楚他的長相,掛著笑,靦腆又溫暖的一張臉。她的心靜下來,手卻遲疑著。老張等不及,代她收下了,塞到她蜷握的手心裡。
直到現在,這個回憶還時不時地震動著她。
然而,分不清楚是愛是慕或是親的少女心,這個不只是親切的小叔叔,更像個大哥哥那樣疼惜她,在她心中佔據著一個特殊的地位。有時他們說話的時候,小叔叔靠得太近,婉甜就覺得呼吸困難,劇烈的心跳好像要蹦出身外。她臉紅紅的避開他,裝作忙碌的樣子;然而她愛看他帶笑的眼睛,卻又害怕迎接他的注視,那感覺太刺激,如臨深淵。小叔叔騎腳踏車載她上學的途中,她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天真地抱緊他,聞他身上的氣味。她已經懂得男女間的分際。
婉甜在表面上疏遠嚴家豪,心底迫切靠近他的情感卻暗潮洶湧,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決堤。
那張糖果紙她還貼身留著,時不時趁無人的時候拿出來,透過藍色玻璃紙看世界,有一種在夢境中得到幸福的暖暖的錯覺。直到初潮來襲的那一夜,她拳握著玻璃紙睡著,第二天找到它的時候,發現上面染了經血。在灰色的晨曦中,她怔怔望著這一切,震驚,惶亂,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只在心中升起一陣帶黯紅的兇藍的預感,一如被玷污的玻璃紙那樣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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