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运摆弄的人

我家楼下有一间当铺，外观极为现代，而招牌上的字却古朴厚重。只是时常紧闭着大门，每一次经过仰望它时，我都疑心顶上随时有可能会浮出一个阿拉伯数字：“8”。然后大闸自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小时候看过的那些虚构故事，会误以为是真实发生过的。即便长大以后再三纠正，在心底某处隐秘的角落，仍会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那是真的，但我绝不会说。

《第八号当铺》就是这样的，往后我遇见的每一间当铺，俗世里普普通通的一间当铺，也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这里是不是可以典当一切，包括一个人的爱情和灵魂。

街头市井流传着一个传说，无论你有什么需求，只要你能找到第八号当铺，你都能如愿以偿。而且这种传说，还要加上千百年的年限，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因此多了几分神秘，也让那些不小心落入陷阱或得到眷顾的人感到可信。“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第八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个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无论如何都要受命运摆弄，不典当交换，就是不干涉自己的命运，任其流淌，缓慢又艰难地度过此生。而第八号当铺的出现多诱人啊，你可以干涉自己的命运，选择用其他的东西来跟它交换，并且可以清晰地看到未来走向。即便最终是要倾尽所有，但不主动干涉命运就不会倾尽所有了吗？还是照样会失去的。

来到第八号当铺的人，是因为想要摆脱命运的摆布，但是却落入了另一层命运的枷锁。一定会附带一些好处，但更加残忍——这种残忍也是人一旦得知自己命运的真相而无法接受导致的。对那些敢于面对命运、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命运而不惧怕的人来说，这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但细想又何尝不是人的一种自以为是呢，正因为这样自作聪明地试图玩弄自己的命运，才会加速失去的过程。

那是不是也就说明了一件事，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直面自己的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地逃开，逃开一切获知命运的办法，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

但不管怎样，命运啊、灵魂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为了表现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爱情。它能够很轻易地摆弄世人。

每一任当铺的老板都由主人亲自挑选，可能它才是那个更高的命运：当铺老板掌握凡人的命运，而它掌握当铺老板的命运。它专门挑选那些无法被收容的孤魂野鬼，宗教憎恶他、唾弃他，邪恶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除此之外，还给了他一个特别的权限：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这哪里是在挑选伙伴，简直是挑选伴侣也不为过。如果能同时拥有，这里大致与天堂无异了。但是很遗憾，这个笨蛋在接受这份工作之前典当了自己的爱情。

一旦成为当铺老板，除了可以预知未来，长生不死，更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世人所渴望的一切。但唯一不能动的，就是当铺里客人的典当物。这些典当物，凡人的手脚，知识、青春、快乐，好像也没有什么是当铺老板十分想要的，他已经接近于神了。但命运阴差阳错，就是让他先一步丢失了自己的爱情，所以命中注定他会在某个契机下违反这条戒令。

按照规定，先是去众生中寻找一位伙伴。他像是传说里的神，或者可以说与神无异。行走在天灾人祸频生的人间，乘机收割，也是平息痛苦：“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老板选中的是一名革命党人。

“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饥饿吗？”

“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他像主人曾经诱惑他那样诱惑对方：人会捱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但这位刚要同意，就呜呼惨叫而亡，后脑勺流出一条血河。他差点忘了，那名无意中搭救的女子，最不该活着的那位，她正高举着石头，说道：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她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子女众多，重男轻女，从小见惯了各种肮脏的事，为抢夺食物而不择手段，最后由婢女成为了人家的姨太太，但还是摆脱不了凄苦的命运。

她叫阿精，陈精，成精，是需要修炼很多年的。粗俗、贪婪、无赖、狡猾、肤浅、轻佻、虚伪、言而无信，种种缺陷都无法阻挡她成精。从此以后，她将拥有长生不老，修炼也不是什么特别费劲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她可以不必赶时间。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一个更完整的人，她拥有贪嗔痴，她也拥有爱情。

她爱上了老板。本以为这漫长无尽的生命都要依靠看一个人的背影度过，直到如同他爱人转世一般的少女来到当铺，她要典当自己的爱情，换取艺术上的成就。

即便阿精和老板长生不死，可以掌握凡人的命运，但是在他们之上也仍有命运。就是这样巧合的事，老板将自己的爱情典当给了主人，用以交换曾经爱人的幸福，如今他爱人的后代又来典当自己的爱情。

虽说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无形的东西交换出去以后，会以怎样的形式存在。但也可以想成是，那份爱情，原本就是他的啊。他虽心有不忍，但也仍会好奇，还有贪念、后悔。完成交易后，他随身带着这份爱情，从此也步上了每一任老板的后尘，因爱私藏典当物。“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我想尝试着去爱她。”

当铺里有何其多的爱情，当然也有比这更好更璀璨的，但为什么独独是从前爱人的。可能是给出去了，人就不再完整，只有回收曾付出的爱，才能补偿这个缺失。这是爱情残酷的一面，无可避免，因此爱才能存活，生生不息。

《第八号当铺》是一个很温柔的故事，没有谁会邪恶到哪里去，当铺的规则是很公平的，每一个来这里交易的人都能明白这件事。有人倾尽所有之后会反悔，也是因为他们太贪心，想要更多对自己有利的。

我长大后第一次回想起它来，是在老家，见到那种一生只见一次的堂姐、表姐，比我大几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我问她看的是什么，她不说话，只是朝我扬起封面，上面有扭曲的繁体字写着：第8號當鋪。

我并不十分热爱这个故事，但总会一遍一遍地想起，然后重新看过。从故事里抬头，我会忍不住想，当时我的那位姐姐，她到底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