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未來,國家,和我們”——對話三位中國勞動者(下)-PicaPica隨筆6
我和3位年齡相似的在社會不同職業的中國年輕人。
分別是互聯網平台創業者S,和中國國企專業管理崗位的 J,以及從事線上freelancer工作的學生M。
對話三位中國勞動者-“工作,未來,國家,和我們”(上)
今天這是對談的下半部分
3 .你們現在的工作和整體中國的環境有什麼看法麼?
S 認為
對於創業市場來說,政府不如市場影響大。他認為中國現在市場的情況是影響政府決策的。雖然現在創業和經濟環境很艱難,但是他認為只要經營得當,找到機遇,在中國還是有很多的賺錢機會,
例如清零政策時期小區物資配送行業,現在的藥品營養品的銷售。如果有投資眼光,提前觀察猜測到市場對某些事物的需求,就能在市場中擁有自己的位置。
他覺得自己在創業中看重人脈資源,重視編織人際資本。
他認為:
“市場中眼光很重要,但是人脈能拓展眼光。”
他也提到了自己朋友在中國清零政策時期承擔小區物資的配給運輸相關工作,他也通過這位朋友了解了很多檯面上的防疫政策背面,工作供應鏈的從業人享受了很多优待。
但是,說到自己的職業的情況:
“清零時期疫情影響很大,進出口報告要求特別嚴格,之前只需要上級經銷商的證件,現在要求各個經銷商都辦理證件。” 他還表示,因為證件辦理非常困難,無法開展線上業務,目前情況線下劣勢很大。 “而且上級經銷商也不會幫你處理這些問題。“
他還提到,自己如果能認識更多有能力的人,也許就能通過更便利的渠道解決這些,也許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最後,他認為科技,時代這些都是中立的,為了應對市場,政策,中國的變化。只有增強自己的實力,增加自己的競爭力,競爭過他人才能獲取生機。
我繼續問他,你覺得社會和國家在商業中起到什麼作用。他回答那就是大環境,是上面的人,如果能接觸到更上面的人,你就對環境的把握更準確了,就能掙到別人掙不到的錢。
J 談到了
自己的就業環境是國有企業,國企內部規則並不科學,也不完善。這可能也是整個中國環境的縮影。
” 規則,不是為了服務現實,或許說最初目的可能是。但是,最後都走向了算計人。“他這樣說。
J舉例:
”為了推廣自己企業的手機應用的充值優惠,會給基層店面的員工和工作店面設定指標工作指標KPI。但是APP本身設計非常簡陋,功能不完善。會導致實際操作的員工的工作變得非常困難,既不能耽誤顧客時間,也不想自己因為達不到固定的業績指標而受到薪水的懲罰。他指出,似乎上級並不希望提高APP的流暢性和充值的方便性。
還對員工設計了嚴格的獎勵和懲罰措施,以懲罰代替管理。向底層管理人員和員工施壓。他從自己的職位角度表達了質疑,他認為如果有高效率的管理手段,底層勞動者的壓力可能會少一些,或者也更少的遇到尷尬的兩難局面。
“壓榨底層勞動者的人力,不但效率低。為了指標,經常還會引發員工和顧客的矛盾。“他認為無論時獲利還是管理層面來說都沒有益處。
他認為責任限定非常微妙,面對勞動情況根本不適用。最後導致的結果似乎是致使每個人都在利用規則和其他人對抗。我為了執行上級的命令,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只能繼續要求其他人也為了上級的規則做出退讓和犧牲。
他認為自己無法根據實際情況改善勞動情況,只能嚴格按照上級標準實施勞動,至少出了事故,自己是沒有責任的。他指出自己也是非常小心謹慎的。
“單一勞動標準,模糊的標準,但是懲罰措施非常嚴厲。“
J認為。但是這些勞動的標準,都會成為潛在危險。
“這不是單純的勞動問題。它拖延了勞動效率同時,也打擊了人之間合作的流暢性。管理層的期望是,事故不是人的原因。所以,都會把上級的勞動指標,完全嚴格執行。這在實際的勞動各個節點都不斷的累計矛盾。 “
他認為製定規定的人是代表了權威,但不代表專業。
並且底層實際勞動的勞動者沒有能向管理層反應的通道。
但是最後他也補充了
”但是底層人都慕強,對於共產體制,對習近平的政治強人形像是有依賴和迷戀的。他們都覺得習近平是個偉大的人,能一直做出正確的判斷和見解。
並且也都默認接受壓迫是成為未來壓迫別人的必經之路,所以都自願接受壓迫。並且對於後來壓迫別人時也都不會手軟,他們認為壓迫別人的力量是他們應得的。“
J:”沒救了。“
做兼職的M認為
自己如果去找實習工作,初期收入會比較低。
中國的勞動力市場對年輕人並不友好。很多大企業要求實習都要有相關經驗。周圍的朋友也需要一定程度借助家人關係才能找到相對待遇比較好的工作。
他看到了微博上失業的年輕人面對的壓力和生活困境,他的看法和創業的S不同。
他認為國家需要承擔這部分責任。他認為如果自己的人生中所有重要的環節都受到了國家政策的影響,那麼除了乾預,國家也應該施加一些幫助在其中。
“國家政府一直在調整不同行業的規定,增加更多一刀切的政策。但是對之後影響的教育和就業市場管的不多。“
他說自己周圍的朋友有刻意讓自己功課不及格,或者乾脆休學從而在大學裡面留級一學年,以錯過今年的大學生就業潮。
在企業就業機會無法滿足畢業生需求的情況下,大學生們報考國家公務員的熱情空前高漲。
M將來希望在有活躍氛圍的地方工作。
“如果沒有COVID-19,可能會去線下工作。因為工資穩定。但是覺得線上工作可以留給自己更多規劃人生的時間。“
4. 那麼你們怎麼看待自己的社會定位呢?認為自己在社會中屬於一個什麼位置呢?
S認為
自己是這個時代下的底層的腦力工人。因為他認為自己收入不穩定。即使在企業和其他員工面前有決策權和可以調動的資源。但是覺得自己對於勞動和生活經常有無力感。他希望結識更多能幫助他事業的人。他認為放低自己的姿態就還有進步的空間。
“和其他人相比,自己的力量太小了,什麼都不是。“
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中國的中產階級,擁有一定的抵禦社會變動的能力。那時候他會想自己更多的追求。
“現在就是想盡辦法搞錢。“
”你不掙得錢也有人掙,你不受的苦有人就受了。人家就能活下來。有錢了就有退路了。別的事情都白搭。“
他還提到自己喜歡台灣的獨立樂團好樂團的《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但是他沒有說明原因,只說自己很喜歡。
J認為
自己雖然是國企中的管理職,但是對自己所接觸的一般勞動者們都充滿了感情和認同。這可能和他的成長環境相關,他懷念小時候生活的社區環境。
作為企業分公司中的中層。職位和學歷讓他在基層勞動時獲得了尊重。但是實際依然沒有決策權和話語權。導致他對基層管理者的身份也不能認同。
“有管理權,但實際無人可管。”
他認為比起大學時,現在的生活繁忙但是不充實。
面對無法改變的狀況,自己沒能改變或改善底層的勞動情況。時間久了就對於職位產生了工作倦怠,一種已經將要燃燒殆盡的感覺。對於某些情況,會開始使用職位特權給自己獲得一定的便利和方便。例如請假來擺脫會議和逃避工作時間外的團建活動。
(我追問了他,那需要你的工作不也是落到了其他工人身上了麼,他沒有回答。)
M認為
自己在上學的社會中弱勢的階層。但是回到自己故鄉城市生活。依賴家庭的資源可以算得上是中產。
通過freelancer的經驗,她覺得對於如果畢業後的工作少了很多幻想,可能以後工作了也不會對工作有很多熱忱。
”如果不生育,應該會有很多錢幹自己想幹的事情。“
但是他仍然樂觀,他覺得哪怕工作並不如同學朋友,他也希望能有一個能發展自己的環境。他認為這個更重要。
“如果要工作還是會想去自己待得舒服的地方工作。”
有錢了就能買想要的東西,我覺得這就很幸福了。
5對於白紙和未來的看法
M
私下告訴我自己從朋友那裡經常聽到一些社會中國相關的社會新聞。很多事情讓他感到沮喪和悲觀。
他對別人的境遇感到同情,這也讓他開始迷茫。
“中國有電子警察,搜查電子設備。”他的恐懼就來自於這種被孤立的恐懼。“在中國被孤立,失去信息。就是在世界上存在消失。哪怕出獄,中國的檔案製度,加上社會歧視。”
他說的是中國社會的白紙運動,期間他國外上學的朋友和他一起討論過。這讓他在人生的路口,開始更多考慮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對自己的社會地位的信心開始動搖。對中國的就業和勞動情況也產生了疑惑。
之前在上學的時候知道一些同學家庭情況並不如自己好,就嘗試過幫助他們。這次他認為自己也應該在現場,但是他在之前不知道。但是他也表示並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是正確的。他也怕自己的外貌被捕捉,擔心聲音被識別後被政府報復。
J 展現了自己的不樂觀。
對於中國社會,也同樣對於白紙運動。他認為沒有樂觀的條件。他認為整個環境還是政府掌控的。
“我聽到了,有人說把這次當成人生中唯一一次才做的這麼堅決。都抱著決死入獄的決心去的。”
但是這並沒有傷到共產黨,現在開放了,後果你也看到了,這種賭氣的躺平就像在政府在報復示威的年輕人。年輕人吃到苦頭很多人就不會再做了。
他也提到了政府追溯責任是達摩克里斯之劍。 (秋後算賬的恐慌是一把心鎖)對於信息洩露的結果,中國人承擔更大的風險。作為普通人,不會有人一直關注你的安危。哪怕有上千萬關注的烏衣古城(豐縣事件的民間關注者),被捕後已經失踪接近一年。家屬也同樣受管控政府不會有任何消息透露。現在很多人在微博也不再提了。
S展現了另外一種態度
”沒有用,錢和軍隊都在人家手裡。去街上有什麼用。最後只有被突突的份。那些學生去街上不過就是自己發洩自己不滿罷了“
他認為有白紙運動的參與者中沒有中產以上的人是不能產生影響的關鍵。
“有話語權,有錢有勢的人都不參與能有什麼前途嘛。”
他認為只有馬雲,馬化騰級別的人出面指揮社會運動的方向,社會運動才是有機會,有發展的。
”白搭,有這時間還不如想想怎麼從這些事件裡找到掙錢的機會。“
他說世界杯中國義烏小商品市場在阿根廷奪冠前就開始製造三星的阿根廷球衣(代表阿根廷本次第三次奪冠)就是有眼光的表現。
最后-我的看法和展望
訪談內容到這裡,我們圍繞和勞動相關的幾個問題聊了很多,涉及詳細的例子就不在文章中贅述。
我想很多讀者能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形象。
現在我們可以針對我們在開始提出的問題。現在的青年人,他們能否超越自己地理,職業的限制。分享自身的經驗甚至形成聯合的青年認同的共同體呢?
我認為存在很多限制。
首先,
我們能看到的是,中國年輕人面對的不同的環境。都要面對製度和國家的壓力。而最讓他們不安的也是在勞動過程中缺乏保護。
他們失去安全感的來源不同。有的是來自於社會支持不夠,有的來自於社會規訓的角色規範,有的來自於經濟和環境的壓力。
在很多年輕人眼中,肉體和時間都成為交換未來的資本。他們懼怕中國社會環境中,政治,經濟的不確定。在這種恐懼的籠罩下,如同創業者S的青年人認為今天的生活是要為未來犧牲和透支的。
另外
就是中國的社會環境仍然是泥沼般的,三位受訪者都透露了不合理的製度對他們的影響。並且無論是處於製度的哪個環節(制定,執行製度的管理者,和受制度約束的就業者)
中國國家體制和宣傳的意識形態正在滲透進各個勞動環節。而多數勞動制度的建立正是基於這樣的思想。
這樣的異化的個人,失去了人與人之間連接的機會。年輕人沒有時間去思考,也沒有時間去建立聯繫。即便建立的聯繫也很難維持。只有國家強制力的規則制度成為了不確定性最低的準則。
我們要面對的不是只有警察和獨裁者的舊時代極權,而是擁有先進網絡科技,完善穩固制度的極權政府。現在的情況沒有中國人敢投入全部熱情在市民運動裡。因為政權的裂痕還不夠明顯。這不能打動中產階級或者政治上的投機的中間派。
最後
從結果上看,他們代表了中國城市青年就業和勞動的情況。訪談中,也展現了各自的異質性。他們反映了中國當代城市青年對於未來的期待和對於現代製度的想法。
他們面對著相似的環境,他們希望能脫離資本關係和社會結構的壓力獲得屬於自己的生活。但實際生活中,他們卻很難做出有效的行動。
中國社會對於勞動問題並沒有被正確對待的現狀。也體現了個體力量有限,難以形成以勞動為軸心的共同意識。中國現代社會中各個行業和產業都比較少公開討論勞動問題。
總部位於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全球最大人力資源服務公司任仕達中國的服務外包事業部總經理張鵬(Rockee Zhang)表示,
中國的初級就業市場目前要比2008年至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時期更為糟糕,去年這類新工作崗位減少了大約20-30%。從業二十多年的張鵬稱,目前的就業市場低迷的程度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些問題在中國並沒有被足夠重視。
在北京大學任教的美國金融學教授麥克·佩蒂斯(Michael Pettis)表示,
中國政府和人民之間實際上形成了一種“社會契約”關係,那就是,民眾不要管政治,而中共則保證民眾的日子每年都會有所改善。
而現在,經濟狀況不佳,就業市場危機。這樣的契約難以維繫,才出現了白紙運動的情況。對於政府和民眾的關係這需要未來更多的觀察和研究。
社會上每個人都有必要去成為其他相對地位較不利的人的朋友。建立勞動者的廣泛聯繫,從社會的每個節點展開一張能夠接住弱勢者的網。抵抗複雜的社會結構和威權制度體系。
這次訪談也是從了解認清共同面對的問題開始,希望可以吸引更多勞動者朋友們分享討論。
最後我引用一段話作為一種提醒。
”到現在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但是,如果德國讀者看到英國工農業工人所處的境況而偽善地聳聳肩膀,或者以德國的情況遠不是那樣壞而樂觀地自我安慰,那我就要大聲地對他說:
「De te fabula narratur!(這正是說的閣下的事情!)」
——馬克思,18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