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的虛無與其實沒什麼關係的韓炳哲
新聞是一種娛樂。
在今天,新聞依然穿著嚴肅的外衣給我們述說世界上發生的大小事。撇除台灣新聞愛報的貓貓狗狗三姑六婆,其他事件無一例外都呈現出一副「我很重要,你必須知道」的模樣。另一方面,觀看新聞的人稍加思考便可意識到,即便每日「吞入」如此多的新聞,卻無法記住什麼,更遑論「講述」出來。「講述」不同於「復述」,講述需要的是更廣博的邏輯脈絡和背景知識,而這些恰恰是絕大部分新聞所無法提供的。「講述」訴求人自然的生理記憶,這種記憶的特徵在於動態與有機,能隨著一次次的提取和儲存而發生變化與偏離,進而成為不斷更新的「個人化」記憶。而「復述」則是一種如同電腦般的死記憶,無法被改變,由此無法進行深度化處理。
在電視媒體以極高速度反覆播報新聞的時代過去之後,網路媒體「回光返照」似地出現了更為認真的媒體報導,然而所謂的更為認真,也只是從原本的一兩分鐘,轉變成十分鐘。假如一則新聞播報某個拉美國家發生抗議,我們幾乎很難從一則十分鐘的新聞內了解前因後果和龐大的歷史背景。有時候我認為這樣的新聞更危險,因為他們以「嚴肅」的面目呈現,讓觀眾更心安理得去接受這種去脈絡化的「事件」,進而讓人誤認了「嚴肅」的真諦。這種擔憂與我對「純文學」的擔憂非常類似,當一些事物被誤認得過於廣泛,真正的內涵就會消失。
必須自問的是,我們能如何利用手頭上這些「事件」?它們漂浮在真空的話語宇宙中,因為可「任意利用」,而顯得「毫無用處」。我們用以佐證論點的這些「事件」,實則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這幾乎和讓CHATGPT回答你所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一樣無用,因為即便CHATGPT騙了你你也無法察覺,它只是空有一副知識的外殼(在GPT上則是通順合理的語法架構)。
無論新聞被以一分鐘還是十分鐘的方式呈現,它們都已經被嵌入了市場的生產邏輯裡,它們必須將自己塑造成可被快速理解和傳播的形式,並以連續不斷的話語來呈現。在這種「話語流」中沒有給觀眾任何的思考時間,甚或以語氣、音樂和總結的方式幫觀眾下了結論,就如同在災難新聞中播報悲慘的音樂,彷彿還要別人教育我們該是悲傷的時候了,請默哀三分鐘。在新聞面前我們是絕對的被動。在電視媒體上,新聞必須被快速截斷,以串連下一則毫無關聯的新聞;而在youtube上,則是「請別忘記按下小鈴鐺」,在在提醒觀眾消費框架的存在和娛樂時間的中止。然而因為youtube是不夜城,這種中止的提醒是悖論,它同時也在催促著你趕快進入下一支毫無關聯的影片,所以各式內置彈窗迫不及待就出現在主持人揮手告別的頁面上。
這也就是韓炳哲所謂的「透明社會」的邏輯,一切都被簡化為透明資訊,不允許停頓、遲疑、迷惑和沈思,一切都必須被快速理解和歸類。在韓炳哲的多部著作中,他一直強調「否定性」在當代社會的缺失,意味著空白的缺失,以服務於資訊社會的高速生產。
透明是一種有系統的強制力,攫住一切社會過程,使其產生深刻的變化。現今的社會系統,強制系統內的過程全部透明,便於操作、加速。加速壓力伴隨著否定性的削弱而生。當相同者回覆相同者,產生相同者連鎖反應時,溝通速度最快。來自他性與陌生性的否定,或者說來自他者的抗拒,會干擾且延緩相同者之間順暢的溝通。透明排除了他者或陌生者,就能穩定與加速系統。這種有系統的強制性,將透明社會變成一體化的社會。它的極權特質就存在於其中:「一體化的新詞是透明。」
在這樣高速的社會裡,「智能手機就是一種數字化的聖物」,以便無時無刻詐取使用者的時間。舊有社會的電視新聞形式預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媽的多重宇宙」式的「跳躍」,我們在任意彈窗間無損切換。我發現,當彈窗之間切換被轉變為無意識行為時(我們在一些老年電腦初學者身上仍然看到這種切換行為留在意識階段),所產生的疲憊與憂鬱,和我小時候待在吵雜的環境中一段時間後所遭遇的精神疲憊非常類似。
韓炳哲在其三本為社會命名的著作中(《倦怠社會》、《透明社會》、《妥協社會》)中對如此網路生態和社群媒體的抨擊,運用類似的概念以不同角度切入(甚至略為偷懶地似乎沒有推進其思考多少步,但的確讓閱讀他的著作成為一個較為沒有負擔的強化記憶行為),反覆警告著我們。對此他也不咸不淡地提出了一些倡議,在《倦怠社會》中他提議一種「我們」的倦怠取代疏離個體的倦怠(幾乎就是《憤怒的葡萄》),而在《精神政治學》中則是提倡講「痴言痴語」的傻瓜,因為傻瓜既不能被心理化也無法被主體化,他是空無的,是「儘管不與他人混淆卻不再有名字的人」。我將這種傻瓜理解為一種隨機性的人,能柔軟變形之人,其變形目的不為服務於瞬息萬變的資本邏輯,而恰恰在於反此種邏輯,在於跳脫和破壞。對於韓炳哲來說,「我們的未來將取決於我們能否超越生產去利用無用之用」。
由此,這個肯定性的社會早已充斥著無意義的聲音,這種聲音裡包括了新聞以及其所延展出去的一切「復述」,都如此淺薄又迫不及待,透過隨時隨地的智能手機無限複製,以加速資訊的流動和生產。我們或許亟需否定性的歸來,如同袁哲生的《送行》所展現的不透明姿態,正是因為文本的難以理解,才催生出無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