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風險

｢願你不被勝利或失敗影響，永遠記得自己的模樣。｣

大約5年前，我幾乎要放棄了教學，但他的出現拯救了我。

第一次見面，他不過小學三年級，用圓圓的大眼好奇的看著我。我覺得這只不過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而已，但為了生活還是必須接下這個家教。

一開始的教學並不順利，他對圍棋的規則不感興趣，只想照自己喜歡的走。我沒有阻止他，而是跟著他的棋走，看他想要圍出什麼模樣。他很認真的一子一子耐心的走，停下的時候棋子奇妙的散落在棋盤上，｢老師你看！這些棋子好像星空。｣

他不喜歡下定石(開局雙方某種固定的走法)，棋總是落在奇怪的地方，他說下棋就像拿畫筆為天空著色、蓋不同樣式的城牆。第一次跟其他小朋友對弈的時候，他輸了，卻只是笑著說：｢老師他好厲害，他是怎麼突破我的城牆的阿？｣

他會花很多時間試驗不同的布局，但是這樣太慢了。｢現在都用AI來學習了，自己摸索太慢了，你試的棋早就有人走過了。｣在這個AI稱霸的時代，AI的預測是唯一正確的指引。

那段日子他總是輸棋，我很焦躁，不明白他為何不願意照著一般的方法學棋。但他似乎不在意，在輸棋後都會找我覆盤。突然有一天，他下出了一個奇特的布局，這在他身上並不稀奇，但當棋子一落下，我馬上察覺到了陣勢的精妙：棋子之間連繫的不緊密，看似一下就會被切斷和攻擊，然而，每顆棋子都很靈活而且發揮了功效。那局棋他獲得了勝利。他將他發明的佈局稱為：星雲流。

國一的時候，他已經對星雲流運用的非常純熟了，不管對方怎麼下他都能應對自如。不過他有時候還是會輸棋，因為他會不按照我們練習的下，他說因為他想試試看不同的下法。我雖然生氣，但也無可奈何。那時我已經理解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贏，而是探究圍棋的奧妙，他只因樂趣而下棋。

然而，在國二的一場比賽改變了一切。那是場大比賽，1000多人報名，他和好友一起參加高段組的比賽。他輕鬆的贏下了一開始的兩場，看起來能拿到好名次。第三場，他下出了自己拿手的星雲流佈局，對手卻輕易的破解了。不論他怎麼下，對方的棋卻一直纏繞住他的棋，然後再精準的隔開與侵入他的地盤。雖然他試著反擊，但對方總能比他先想一步，在他的棋細碎成一塊塊之後，他低頭將兩顆棋子放到棋盤邊，那代表了投降。

他跑到我面前，手握拳用我從沒看過的表情說：｢教練，我想打敗他，我一定要贏他，不管什麼方法都可以，請教我，拜託你。｣

事後我才知道，在那局棋之前，他的好友以懸殊的差距輸給了他剛剛的對手，當他好友想要覆盤的時候，對方卻說：｢不用了，這盤棋沒有覆盤的價值。｣

像機器人般精準、冷酷，這是眾人給那位冠軍的評價。他的棋驚人的跟AI 相似，有時連職業棋手都自嘆不如，下棋的時候你完全看不出他有情緒波動。

他只參加大比賽，離下次大賽還有三個月，以他們的實力差距來說時間很短，我知道最快速的方式就是一遍遍的跟AI對弈，讓他能達到最有效、失誤最少的目標。然而，在他終於想贏的時候，我卻感到不安，這樣的方式對這孩子真的好嗎？

在他的堅持之下，他一遍遍的跟AI對弈，我們一遍遍的討論各種變化，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休息。接近大賽前，他跟AI的吻合度已經到70%了，每一步棋都幾乎是最有利的選點。

大賽開始的沒有意外，兩人都相當迅速的擊敗了多名對手，同是六勝的他們在決賽中相會。雖然我隱隱期待，但他沒有下星雲流，而是以AI最常用的雙三三開局。雙方都很穩健、精準的下出每步棋，在暗中不斷的互相試探，情勢緊蹦的如快被拉斷的線。對方又試探了一手，應手只要防守就好，我們也早已演練過多次，知道最佳的下法。但他竟然發動了攻勢，對方毫不留情的反擊，在一陣激烈的攻防後，對方如同手術刀般的劃開了他三塊棋的連接。在一陣掙扎後，他再次低頭，兩子落在了棋盤旁。

比賽結束後已經七點多，我想載他去吃好吃的，卻一點胃口也沒有。他坐在我隔壁望著遠方沉默著，亞軍的獎杯則橫躺在車後座。好幾次我想說鼓勵的話卻開不了口，是他先開了口：｢我覺得這段時間我變得很不像自己，我變得只想贏，我下每一步棋想的都是跟Ai一不一樣，如果不一樣我就會很焦慮。決賽的時候也是這樣，因為練習過很多，所以我大概知道AI會怎麼下，本來想一直這樣下的，但是、但是，當我看到那個棋型的時候，我沒辦法再照AI下了，因為那是阿葉常用的下法，我想要展現給那個人看我們的風格，可是結果還是輸了。教練我做錯了嗎？｣

我手握著方向盤，望著前方的黑夜與車燈，沒有回答。我無法回答，因為堅持自己的下法，沒有遵照AI的棋，最後我以半目之差，失去了國手的資格。

勝利，永遠是我們渴望的，但是我卻不想你變成他那樣，至少你不要。

那天之後，他說剛好要過年了，想要休息一陣子。

過年的時候儘管很熱鬧，每天家人們都聚集在一起聊天和吃飯，但我每天都睡不好覺，我一直在等待那天的來臨。

終於，初六到來，清晨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等終於安靜的時候，我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在慢慢靠近，我徬徨不定，不知是死神拖著鐮刀還是春天的來臨。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帶著笑意精神抖擻的鞠躬：｢老師，新的一年，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