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二章：New Del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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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流行歌曲宛如蛇行般飄在我和兩個印度人中間。車子疾馳過闃暗的馬路，兩旁矗立著幽靈般灰色的簡陋建築，當車窗外的可見物愈來愈少時，我難掩心中的焦慮，尤其當我看到自己坐的車子追上了機場巴士，並轉瞬在一條岔路上與它分道揚鑣時，不由得大聲質問吉吉，為什麼騙我這時候沒有巴士行駛？而在質問他的同時，我隨即恍悟到自己的愚蠢和如墜深淵的絕望，那雙重的自責如高壓電般重擊我的心臟。

追悔無益，我開始在腦中不斷盤旋如何脫困的種種方法。

一路上我無心於窗外異國的黑夜。吉吉不停問著、說著那些我無心聆聽的話語，藉由簡單的英文單字和手勢，我明白了吉吉的企圖。

「不，我要去新德里（New Delhi）火車站。不，我不想住五星級大飯店。」

但是我強硬的堅持並沒有發揮多大的作用，以致於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央求。

當車子停在一幢星級飯店的門前時，我仍不放棄地極力爭取我的權利，可吉吉卻已經下車幫我扛出了行李。我堅持著，但並沒有堅持多久，因為我忽然發現飯店門前站著二位穿著軍裝、荷槍的守衛，正目光炯炯地望向這裡。

吉吉緊巴著我的大背包不放，自作主張地和飯店的接待員交涉，門前那二位持槍守衛也跟了進來，我頓時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在和我微薄的膽識拉鋸。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慌，冷靜。這不過是在印度的第一天，旅行之初，如果一開始就被擊倒，那麼往後漫長的二十幾天該怎麼辦？這麼想的同時，急遽高張的勇氣使我變得強悍起來，但仍不夠強悍。

看來親切有禮的櫃檯接待員似乎看慣了這種場面，他堆笑的面皮下有一絲倨傲的淡漠，加上那雙彷彿看穿一切的眼睛，總括成一隻貪婪的動物，虎視眈眈地對我伸出大手，瀟灑丟下一句：「護照。」

我意圖講價，但還沒張口，就強烈感受到對方占盡優勢。我們彼此心中雪亮，處於劣勢的我是一隻待宰的肥羊。

自然，我完全沒有講價的空間，只能任人宰割。

我絕望地掏出護照，四個人圍著我瞧。我突然有一種被四個超級巨大的孩子討糖吃的錯覺。然後我想到我忘了先在機場把換來的大把鈔票做分類──大部分現金應該藏入貼身內袋，只留一部分備用──那一刻我絕望極了，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萬念俱灰」。我真不希望在誤上賊船的情況下意外結束我的旅行。十二萬分為難地，我從貼身腰袋中掏出錢來，沉重的雙手笨拙地執行著一項無比艱鉅的任務——終於見光的一疊厚厚的魯比，在環伺的八雙眼睛底下，無異是一大筆意外的財富，我甚至聽見旁邊有人發出嚥口水的咕嚕聲。過去在書上或媒體看到的那些謀財害命的故事霎時爭先恐後湧上心來，偏偏慌亂的手指硬是慢吞吞地抽不出剛好夠付一夜住宿的數目。

喧嘩的寂靜包圍我，那裡面有著我熟悉而從未歷經過的恐慌。

所幸，我想像中搶錢擄人的暴行沒有發生，我順利簽了名，付了錢。飯店小廝領著我和吉吉（我的大背包還在他糾纏不休的掌握中）進入像貨運升降機般的電梯，匡啷匡啷地遠離飯店大廳往樓上的住房上升。小廝開了房門給我們進去，吉吉一鬆手把大背包放下，馬上獅子大開口索取車資，比我行前打聽來的價錢還要高上好幾倍。

我開始變得歇斯底里。

旅行的第一天就花掉近三分之一的旅費，雖然起因是自己的粗心和怯懦，但被欺騙的忿怒與不被尊重的傷害使得我火冒三丈。我堅持給吉吉一百七十魯比，可吉吉說什麼也要拿到五百魯比。爭執愈演愈烈，我幾乎把肚子裡有限的英文詞彙全搬出來用了，語無倫次加上指手劃腳地交涉到最後，吉吉索性坐在床上賴著不走。我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

最後，我把三百魯比使勁扔在床上，以絕決的口吻說：「只能給你這些，要不要隨便你。」

吉吉撿起那三百魯比，指著其中一張，挑剔著說：「這張不行，破了，換一張。」

我仔細看了一下，紙面還算簇新的鈔票右上角果然有一個小缺口。對這個國家還不瞭解的我不禁怒火中燒，就缺這麼小小一角你也要計較？待要爭辯，卻又累得提不起勁。這時，我感到身心俱疲，只希望儘快把吉吉打發走，早點休息。這個念頭使我讓步，抽出一張新的紙鈔換回吉吉手中的「瘕疵品」，那時我心想：「就不相信這一百魯比花不出去。」

最後，那張有瘕疵的鈔票一路跟著我在印度風塵僕僕旅行回到台灣，除了乞丐我沒試過之外，沒有一個印度人願意收這一百魯比──那張缺角的百元新鈔，從德里到喀什米爾，從加姆（Jammu）到聖城瓦那納西（Varanasi），再回到德里，我想方設法要把那張紙鈔花出去，一次次被當地人發現又退回，我只好聳肩放棄。直到最後一天要離開印度時，我搭公車去機場的途中又忽然想起它，心想拿出來試試公車司機。不出所料，公車司機也退回了那張沒有人要的「瘕疵品」。這時，同車的一個中年男子探頭過來，對我說：「五十魯比跟你換那張一百魯比，反正你不可能用得出去，怎麼樣？」

我猶疑了一秒鐘，拒絕了。我寧可把這一百魯比留在身邊，就當作對印度的一個另類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