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之王契訶夫
今年(2023年)華文界梁實秋大師獎首獎,頒給香港作家董啟章先生的《狐狸讀書》及《刺蝟讀書》。別誤會我要介紹它們,而是要引用董生對契訶夫的評價。董生在〈契訶夫的槍〉一文中,表示他是契訶夫的崇拜者(《狐狸讀書》頁181)。文中有解釋「契訶夫的槍」(Chekhov's gun)[註1]這個劇作理論:即事物要在故事早期引入,以它作舖陳結局。簡單而言,就是放入劇作總有原因,並非無意義。這貫徹契訶夫寫作風格,即不要作無謂的安排與描繪。
董生在書中引用契訶夫的五大劇作,作為解釋那支「槍」:
在《伊凡諾夫》(1887)的開場,契訶夫安排管家把玩一支槍。結果他真的遵守自己的「理論」,在結局讓主角伊凡諾夫吞槍自殺,是不是同一支則不得而知。之後在《海鷗》(1896)中,又一次出現主角在結尾吞槍自殺。到了《凡尼亞舅舅》(1898),還是免不了開了兩槍,不過沒有擊中任何人。再到《三姊妹》(1901),結尾出現兩個男人的決鬥,雖然在舞台外發生,但還是聽到槍聲,也有人死了。要去到最後一部劇作《櫻桃園》(1904),契訶夫才終於「棄械」,不再用槍擊解決問題。因為沒有在第一幕掛出一支槍,所以他始終沒有違反過自己的「規條」。⋯⋯(頁180、181)
契訶夫的槍,的確成了五個戲劇中其中一個「看點」。這五套戲劇,相信大眾比較熟悉是《凡尼亞舅舅》,這是因為拜電影《Drive My Car》。而說實話,這劇跟另外四套戲劇比較,結局已是算好。然而,契訶夫視《伊凡諾夫》、《海鷗》、《凡尼亞舅舅》,還有《櫻桃園》是喜劇。只有《三姐妹》是正劇。
《凡尼亞舅舅》的結局真的好嗎?首先,要了解這5套戲劇劇情。
《伊凡諾夫》:伊凡諾夫,是一位莊園主人,他為人富正義感,對生命有熱忱。在旁人眼中,他是敢作敢為的人,因為竟然娶猶太女子為妻。後來妻子改信東正教後,她父母與她斷絕關係(這在猶太人社會十分普遍)之餘,亦得了重病。從此伊凡諾夫的生活變得混亂:由一個莊主,變成一位靠借貸為生的人;太太的病,磨蝕他對她的愛。他的生命像枯木,厭倦他當下的一切——他渴望變回從前般有活力。他的債主的女兒莎夏,明白伊凡諾夫只是因為這些世務而讓他的生命變得黑暗,她相信自己可以拉拔他:憑她對他的愛。伊凡諾夫本以為如此。他在妻子離世後,打算迎娶莎夏為妻——在某些人眼中,連他的債務也一併取消。但伊凡諾夫發現,他根本沒法回到當初的那個對生命充滿熱切盼望的人,仍是困在那個處境。最後他結婚當日,在未婚妻面前,吞槍自殺。
《海鷗》:一套多過一位主角的戲劇:特列普列夫是一過戲演員的兒子,渴望透過創作來得到認同,但因為自己的性格缺陷,久久未能成事。特列普列夫的戀人妮娜,渴望成為演員的,盼望能到登上舞台;特列普列夫以為會與妮娜結連理,但是突然出現一位小說家特里戈林,結果特里戈林的話吸引了妮娜,使她跟隨特里戈林離開故鄉,離開特列普列夫。妮娜雖然有機會上舞台,但表演不太好;至於家庭生活,特里戈林原來並非真心愛她,雖然他們有了孩子,但他回到他舊情人的懷抱,而孩子不久亦夭折。生活雖然殘酷,但她拒絕仍被困在自我缺陷中的特列普列夫的求愛,要繼續追尋她的夢想,她的演員夢。而特列普列夫無法接受、面對他那個仍是混沌的人生,結果吞槍自殺。
《凡尼亞舅舅》:凡尼亞舅舅一直服侍他的退休教授姐夫,廿五年間,不斷努力為他處理事務研究,為他還債。他之所以這樣任勞任怨地為退休教授工作,只是為了他所愛、已去逝的姐姐,還有她的外甥女索菲雅,全因這土地是他姐姐的嫁妝,未來由姐姐的女兒索菲雅繼承。但這位退休教授姐夫,卻另娶一位年輕太太。更甚的是,某一天,這位忘恩負義的退休教授,向家人(包括凡尼亞舅舅)宣布,他打算賣了那個靠凡尼亞舅舅維持的家,自己與妻子女兒搬到另一個地方居住。這一刻,凡尼亞舅舅崩潰了。他拿著槍,向這位一直漠視他勞力的姐夫,開了兩槍。這兩槍,讓這位一直抱著「理所當然」的退休教授,與他的妻子離開這地。而凡尼亞舅舅與索菲雅,繼續在這個土地上,努力工作。
《三姐妹》:三位姐妹奧爾加、瑪莎、伊琳娜,還有她們的哥哥安得列,從小就跟著他們要到外地駐守軍官父親,而離開莫斯科。這三位姐妹念茲在茲都是渴望回到莫斯科。隨著他們慢慢長大,哥哥成為教授,並且有一位未婚妻娜塔莉亞;大姐奧爾加成為老師,二姐瑪莉有了家庭,而妹妹青春少艾,等待她的如意郎君,能帶她去莫斯科。某日,一位從莫斯科來到這個城鎮駐守,他的到來隨讓二姐的心泛起了漣漪,二人不理自己已是有家室之人,談起戀愛。妹妹這時則有幾位軍官追求,包括一位中尉。但她們不知道,她們的哥哥的未婚妻,一直期待有一天進到這個家成為主人,那就可以佔有一切。故事的最後,這位未婚妻最後「如願以償」,成為這家的女主人;二姐的情人要離開她回莫斯科;妹妹的心儀對象因為決鬥而死於槍下。這三位姐妹,亦只能被迫離開她們成長的家。
《櫻桃園》:柳泊芙繼承了家族的櫻桃園,但同時繼承家族的債務。她並不善於經營這個土地,只是沉醉於櫻桃園昔日的光輝。當她與家人得悉櫻桃園要被拍賣時,她們只求不會成事,更甚所托非人:一位投機份子羅巴金——他一直虎視眈眈這個櫻桃園,最後他「如願以償」投得這櫻桃園,柳泊芙不得帶著她的女兒,還有她的回憶離開這個櫻桃園。
看完上文故事撮要後,你是否與我有一樣的感受:無一個結果是完滿的,全都是悲劇。我閱畢時,完全沒有喜樂的感覺,特別是看到那兩位吞槍自殺的主角;看到那三位姐妹,及柳泊芙母女要離開她們的家時,我為他們感到悲傷、婉惜。相對之下,凡尼亞舅舅的結局算是很好了,但他們仍要面對現實。
而當代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是,就是《演員的自我修養》的作者),在《櫻桃園》一劇的執導時,本打算以悲劇上演。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其實已經不是第一執導契訶夫的劇本[註2],但他對劇本的理解,與契訶夫有很大分歧。使得當時患了重病的契訶夫,心怕他的「喜劇」會變成「悲劇」,不理醫生反對,飛到莫斯科,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解釋他的創作理念,才得以「喜劇」上演。
契訶夫對喜劇,跟我們一般人的想法不同。我們總會覺得,好人得好報,壞人得報應,才算好結局,才可以稱為喜劇。故此,當我們看到契訶夫劇本的結局,包括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這樣的大師級,都覺得這根本是悲劇。然而,對於契訶夫而言,當人找到自己人生的信念、使命,就能樂觀面對,不再害怕生活,就是喜劇,至少應該感到「喜」。就如《海鷗》妮娜對特列普列夫最後的一席話:
⋯⋯不管是作家或演員,真正重要的不是對名望和榮耀的追求⋯⋯而是那股活力:不論情況如何懂得繼續走下去,同時對自己保有信心——現在我對自己有信心也就沒那麼痛苦⋯⋯(《海鷗》頁73)
契訶夫明白,生活不會沒困苦,但人只要願意積極面對,勇敢迎向未來,就是值得「喜」的事。或許,這能解釋為何契訶夫視他的劇作為喜劇。而契訶夫希望透過戲劇,將這個訊息傳給俄羅斯人——不要再渾渾噩噩下去,對一切的事無感,要追求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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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套五本的契訶夫劇本,是鮮有的華文譯本。它們都是從英文翻譯成華文。大都是由湯姆·史塔帕(Tom Stoppard)改編,再由譯者翻譯成中文。雖然是改編,但我相信沒有編劇「有種」大幅刪改大師作品。如果想閱讀契訶夫劇本,而又不想閱讀英文,這套應該能滿足你的需要。
不過,我比較喜歡另一個版本的《海鷗》,它譯文比較好。不過由於個人因素(即無論如何都要同一出版寫一套書),所以手上有兩本《海鷗》。
讀畢這五套劇本,總會想期望,在生時有機會到劇場,觀賞契訶夫的劇作,感受契訶夫說故事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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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契訶夫的槍(維基百科)——
https://zh.wikipedia.org/zh-hk/契诃夫之枪
[註2]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維基百科)——
https://zh.wikipedia.org/zh-hk/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聲音空間出版:
《凡尼亞舅舅》(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17661
《三姐妹》(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17658
《伊凡諾夫》(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7062
《海鷗》(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7063
《櫻桃園》(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47061
櫻桃園文化:
《海鷗:契訶夫經典戲劇新譯》(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8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