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枇杷树
外婆家的天井里有一棵枇杷树,据说在我出生前的二十多年就长在那里了。幼年的记忆里,大人们总爱围聚在枇杷树下,估计着这一年会结多少枇杷果。他们总是念叨着“大年”、“小年”这些我听不明白的词儿,但我真的好奇他们怎么能够在二月看出五、六月的收成呢?不结果的时候,他们念念叨叨怎么好几年都不结果子了;结了果子,他们又要议论隔壁哪家人又趁着我们不注意偷摘了不少果子,个挨千刀的。无论如何,都是个埋怨的结局,好像各家那总也过不如意的小日子。
对能不能吃上这棵树结出来的果子这件事,我丝毫不关心。虽然枇杷看着黄澄澄得美,但是核大肉少,实在不能勾起我太大的兴趣。我爸总是因此嘲笑我嘴笨吃不出鲜。反正,我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爬这五六米高的树,太刺激了。舅舅或者哥哥爬的时候,我总要摩拳擦掌在树下来回溜达,想象着自己如何身轻如燕在树枝间穿梭。外婆看到会一把把我拽回她身边,大概是怕掉下来的树枝砸到我。她抓得可真使劲儿啊,弄得我手腕都疼,被放开时还能看到被抓后的痕迹。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也曾伙同几位小伙伴开展过几次爬树的冒险之旅,后均因弄脏的衣服暴露行迹而遭到暴打。莫名的,我总觉得那棵树充满着吸引力,却不是因为它结的果子。
外婆的子女里,我们家住得最远。对于那首童谣里唱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是极其不解的。明明是要走路快一个小时才能到见到外婆嘛,哪里是摇去的。从记事开始,每隔几年,我妈就会出现长期咳嗽不止的症状。虽然她是护士,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西药,但她却迷信于枇杷叶炖雪梨。而我就是那个负责长途跋涉去外婆家讨枇杷叶的人。到了外婆家我就会爬上硬沙发坐着,说自己是来拿枇杷叶的。外婆从不吃惊也不问为什么,从供奉土地爷的龛前拿一些小点心塞给我,转身拿起一根晾衣杆就去天井里打枇杷叶。外婆个子高,但摘起叶子来仍然费劲。摘好后她会把叶子洗干净递到我手上,问:“你妈呛得严重么?呛了多久了?”我光顾着吃土地老爷吃剩的黄油小蛋糕,真甜嗬,根本无心作答。她会反复叮嘱我把枇杷叶拿住,千万别掉了。我点点头,舔着手指意犹未尽地踏上了回家之路。这硬邦邦的叶子,看起来不像是能吃的样子呢?
外公去世之后,这棵枇杷树愈加疏于被照料。外婆的右腿不好,年轻的时候在河边洗衣服,叫那东洋(日本)人丢的炸弹碎片扎进了腿里。因为得不到治疗和疲于逃难,她的右小腿烂成了黑紫色。她永远穿着长裤,而我在瞥见她的脚踝时总是将若无其事表现得过于刻意。大人说没有截肢已经是外婆的命好。曾经见过天气不好时,外婆的腿发炎肿起来,她痛到满头大汗牙关紧咬,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命好。外婆总是摆摆手说:“这不算什么,生你二舅舅的时候的那天早上还在劈柴、洗衣服和烧饭,生完没几天就又下地干活了。”那时的我并搞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大人们总说外婆是很“硬”的,我想那就代表着外婆是很“硬”的吧。
虽然外婆“硬”,但她对我却是“柔软”的。小学二年级时,我弄丢过一次语文作业本,因为买不到所以只能复印,大概要两百块钱(巨款啊!)。我妈得知后扇了我几巴掌说:“既然你作业本都会弄丢,那就丢了吧,你就别读书了。”我气到没吃午饭,走到了外婆家,外婆掏了这两百块,还给我煮了一碗面。不知道为什么,去找外婆的路上,我笃定她一定会帮我。
三年级的时候,表姐(小舅的女儿)对我说:“奶奶重男轻女,她喜欢亮亮(小姨的儿子),都不重视我,我还是内姓人啊,亮亮是外姓的。”
“可是我觉得外婆对我挺好的呀?”
“很多事情你不懂的,我们女的要联合起来,不可以让老人重男轻女对不对?”
于是我在一大家人吃饭的时候,冲着外婆喊:“你对姐姐不好,你重男轻女,你是坏人。”外婆愣住了,我继而被暴揍了一顿。但是我终究没有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
再后来,我离开老家去北京念书,全家人都挺高兴,唯独外婆看起来很平静,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感受不到任何骄傲。她一辈子一个字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只会按手印。却知道要我们这一辈人各个都要好好念书。我问外婆想不想去北京,她说她厌倦了逃难,能安安稳稳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是最大的快乐。
每次放假去看外婆时,能嗅到那间屋子里散发出来的“老人”气越来越浓重,那是一份衰老和腐朽的压迫感。有时候,我只能逃去天井透透气,望一望那棵已经半死不活的枇杷树。两年后的五月,一个枇杷成熟的季节里,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没能回来送她。等我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的所有的家具都拆了扔了,天井的围墙破败,那棵枇杷树也被拦腰砍断。她生命的袋子被封口,所有的东西沉淀成了我们脑海里不再会被刷新的回忆。
每隔几年,我妈依旧犯她的咳嗽病,只不过,再没有枇杷叶可以摘了。
上个月同事分了一些枇杷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又到了吃枇杷的季节。事实上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吃过了,而外婆也渐渐成了在清明祭祖时才会想起的记忆。她曾经是我的避风港。很小的时候,妈妈值夜班,我和外婆睡在一起。据说我是个小哭包,经常哭到住在二楼的表哥没法睡觉。外婆会抱着我来回走,不停哄我。念书的时候,老师要求用鸡蛋壳画一个小娃娃,爸妈根本不搭理我的时候,她像有魔法一样做到将鸡蛋从一头戳开的小洞里掏干净,看不到一点裂缝。冬天没有防水的鞋子只能穿凉鞋上学时,她在最后拍出了钱说要给我买套鞋,(为什么最后还是没买,我不记得了)。我却从来没有为受到的庇护认真说过一句谢谢。初中的时候,我曾对她说过“我爱你”,我不确定她明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我只记得她一直淡淡地笑。
想起外婆,在又一年枇杷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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