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云 | 睡眠空间,找到坠入其中一方的感觉
在这个城市,每干一种工作,就会得上一种病,有的人期望用从事很多种职业来治病,有的人企图培养各种各样的病,在他们眼里它不是危险的代名词,只是一种会霸占着你的特征。佯装精神病的艺术家兼具精神分析的技能,忙于压力管理的剥削者,在芳香疗法里开始赞美生活……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交织在一起,人们无法区分,什么时候犯病。大钧这种没有工作的人无所谓休闲,也不太在乎睡眠。
市场里售卖的猪肉印有疼痛等级,越痛的猪肉吃了越容易发胖,也越廉价。看着行人的身材,就能大致判断他的经济水平,至少能知道谁爱护动物,谁自我克制。大钧在自己的身上标上数字,锁骨是1,手指是2,屁股是5,小腿是3。
大钧不出门,不必出门。他每天都沿着四面墙走上十圈,那是一个四方周正的屋子,一扇高且小的窗开向一个空荡的林荫道,对面是一个巨型屏幕,大到会让你以为窗对面的墙上,是它投进来的阳光。偶尔从门缝里抽进一张广告,亘古不变的科幻宣传画上依旧是无聊的金属肉身的人,玩具广告上依旧是仿人形的硅胶,未来感售卖给到不了未来的人,也有到不了未来的人在身体里镶嵌进金属和硅胶从而有了未来感,这很畅销。
电视里有两个频道:“博爱市场”与“和平阴道”。“博爱市场”其实是个无尽的屏幕。“和平阴道”可以接通外面的任何一个监视器,商家打印照片的营销手段被禁止后,它显得再也没有那么友好,通过安检通道出了家门,就有机会听到被接通的监视器对你重复着友好的提醒“频道接通,注意礼仪,保持微笑”,进入和出去之间,是人们指望的明确的可见的安全的界限。陆续被视频诈骗后,人们发现打印照片原来是扫描人脸面部数据的诱惑。没有了面向镜头的那些嬉皮笑脸,“和平阴道”的人再也没有朝向大钧过,他再也没有见过停留的眼神。
相反,人们在“博爱市场”上显得激动万分,屏幕间断着环绕大字“电子爱人寻找不睡的身体,因为博爱市场从不关闭”,人们在这献出肉身,情不自禁地掏出精雕细刻的自己,因为他们爱得足够多。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人四目相对,一切都是公开的,生气时的抽搐、为情人留下的眼泪,有时候要目光朦胧,或故带不经意的厌烦,一切表情,所有激烈的行动,根深蒂固的习惯,像装在首饰盒一样被呈现,那些张大了嘴的人,口里蹦出电子烟花,有些喊着“啊”,有些哈哈大笑,混杂在其他一些不明其意的呼喊声里,都变成一个个透彻的瞬间,滚动着,所有词汇和语句不断嬗替,无法卒读,一次对另一次在一次次中无穷地覆盖着,一个容貌叠上另一个容貌,流转着借来的光,肉质的宇宙星辰,人们的眼眸翻滚着检视彼此的图像,饱尝眼福就能互相了解。
大钧打出一句话,接着一个一个字删掉,他开始查每个字的意思,又一次开始输入他的话,好像每个字都会造成一种后果,话不是很长,他确保自己的立场模糊,需要被猜测,节奏难以划分,他认真打上一个句号。发送。无法按耐的五分钟,他觉得他的话也许造成了一些后果,他开始揣测每一个看到的人正在如何猜测他,他删了那句话。他没有在博爱市场生存的能力。
真正和大钧在说话的人,只在闪光灯里出现。为了与之交谈,他耗费了许多胶卷,闪光灯的频率随着那个人的语气不断变化着,这是他保留对方的方式。有时候光闪得有些久,又远远不够久,在瞄准光的那些时刻,他感到自己不在这个时刻该在的地方,甚至不在这个房间,他不太在乎能不能完成这些故事,细节每次都不同,也无法复原。他的故事是关于什么被邀请了,什么被拒绝了。
隔壁的空房间,突然有了洗衣机铿铿锵锵的声音,像是经历着起飞飞行和降落,它大概和外面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日渐磨损,在旋转和呻吟里消磨力气。接着出现了另外一个细小的声音,很难分辨,大钧把耳朵贴到墙上,长久着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接着他的嘴角泛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出现了关门声,大钧的小腿贴在地上,一点点挪到门边,凑上还未被广告单叠满的缝隙,往外看,他先朝楼梯口瞄了眼,缩回头,又朝前探,什么也没有。这是第一次出现陌生的声音,大钧每隔几分钟,就爬到门缝往外探,重复他僵硬的动作,一次次摁下快门。
大钧爬到窗前,林荫道上空无一人,投放外卖快递的无人机群还在空中和窗台间忙忙碌碌,密集又快速。所有白天吞噬进的光线,都在夜晚吐了出来,对面的大屏幕上正放着一个没完没了的楼梯,印着各种品牌的Logo,一点一点上升着,整个过程准确地重复着,带着雨滴声,绿色的丛林背景,没有停顿,没有岔路,只是上升,它或许要通往印度的深山,或是某个不被人所知的村庄。在黑暗中,大钧的脸是一个稍亮的光点。
祝您有个平静的睡眠。
大钧开始在毗邻的墙安上声控灯泡,在发出声音的每个地方安上一个,流水声,椅子咯吱声,衣架挂进衣橱,撞到了桌角……大多数时候是声音和声音之间的沉默,那个神秘的细小声音再未出现。每处的声控灯泡按时亮了起来,他开始踮起脚走路,并学会耐心等待,慢慢地画出了隔壁的地图,他在每个灯泡下标记了时间,还在桌角处的墙标上了1。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面灯,一整天陆续亮了又暗,收场又开场。
……
我是大钧,我常常忘了我的名字,我指的是在我的故事里扮演的那个名字,那里我孤身一人,但我的任务只是呆在那儿。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睡不着的人,现在是夜间,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床像刑具一样贴在我的身上。
我起身开始捡地上的头发,在做这些事情时,你要装作孤零零一个人,接着想象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看着你,你只是在捡头发,别的什么也不干,你又傻又慢,花招是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让他不知所措,你在对他证明,时间真的一点点过去了,或许其间又掉下来几根头发。也许他会放你睡着,除非你每捡一根头发他都一副第一眼瞧见的样子。你放上舒缓的音乐,你也有些许紧张,你的动作要表现得机械、平缓、镇定,睡眠对立于代谢动物寻找新奇的渴望。
我的隔壁曾住着一个摄影师,经常有不同颜色的烟雾,从他的门缝、窗户冒出来,像刚爆发灾难的现场,嬉笑声断断续续,有时候被听不清的喃喃低语中断,那种欢乐的感觉,像是一段摇摇晃晃的辽远距离。我去过一次聚会,五颜六色的光,投影上写着“爆炸现场,不予修复”。我跟着那段距离摇晃着,闭着眼的肢体舞动,占领上空。润湿膨胀的空气偶尔响起快门的嘎哒声,“不过就是标准格式加上混乱次序,构图可以很拙劣,你只需要刺激他们的内分泌,接着瞄准,按下去。”后来发现的先是一个白细的腿挂在沙发扶手上,离地面有二十厘米,光着一只脚,大拇指上缺了一块肉,接着是整个尸体,仰天躺着,身上裹满胶卷。在一切漂浮的快感中,死成为了更高的目标,静态,一闪而过,不再自我利用是病的终极兑现。
即使是躺着,有时候也会很累,你要爬遍介于黑暗和空白之间所有的沟壑,找到坠入其中一方的感觉,对,你只需要一种睡眠的感觉。你的鼻息、你的脉搏有了形体,是一群奋力挪动每一秒钟的蚂蚁。你想象自己变成了泡沫,你想象自己从高处坠落,你有时候变得很沉重,有时候又很轻盈,你是一个钟摆晃动。你足够软,足够贴合,像一个死物,搭在你的床上,你越来越软,直到身体慢慢感觉到融化,巴望相同的内容或者完全的空白就可以把今天的你更换,巴望眼前的黑能侵蚀你的脑袋,你要朝更浓密的暗淡前进,到没有你能看到的清晰轮廓去。
钥匙鲁莽地插进孔洞,锁咔哒一声,一把枪又上了膛。我的隔壁传来了喘息声,或长或短的,可以说非常不平均,它开始经历一个时高时低的兴奋期,突然停了下来,变成顶点的一声嚎叫。我别无去处,醒来只能再睡。
我想要喊出来,我的尖叫声挣扎出它的水面,却越不过喉咙,被一次次淹没。我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实际上我并没有在想什么,他一直在窥视我,用击打的声音,拍着墙壁引起我的注意,他诞生于梦境或者幻觉,难以区分,他像海藻一样缠着我,也从四面八方拥抱我,他攫住我的手,我又回到那个房间,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大钧想要出现。他在空洞中闪现,取代我这个充分实现的代谢产品。
治疗常常败下阵来,陌生的声音在脑子里不断放大,我开始搜寻与它擦身而过的每一个瞬间。每天我花上时间与胶卷等待它,但它的出现仍然很少,越来越少,我开始有些恼怒。墙上的灯开始在夜里显得刺眼,桌角的1也开始扩散为无规律的2/3/4。那个晚上整面墙的灯不停亮起来,我仿佛听见了金属的声响,那是身体磨损而产生快感的声音。像一个洗衣机搅进另一个洗衣机,一团液体遭遇了另一团液体。我在墙上盖了一个大大的5,第一次重重地倒下,四肢摊成十字,没有新的灯亮起来。所有对偶然的期待都能再次击垮你,在拥挤的平庸和刻板中,渴望摧毁你自己。霓虹的乐园里,我的闪光微不足道地与之交汇,打成死结,这面墙成为我的消遣,我仍然在意那个神秘细微的声音,那是一种遥远的独白,我明白,它渴望经过多次重复,而得到理解。
写于2017年某个失眠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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