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伊斯拉美
“美人儿,不要为我唱起
那遥远的格鲁吉亚歌谣
这凄婉的歌声让我想起了
月光下的河流和另一种生活……”
——普希金
里海飘来的湿润暖风把热浪都驱赶到了这个小山坡上,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路边所有的士兵都包着暗红的头巾。越接近帐篷,那些浸满尘土的红色在烈日下扭曲,令人眩晕地晃动着,仿佛触及了夏日战场上地狱般残忍的气味。哨兵收起兵器,将他迎进帐中。荫凉,泥土清新凉爽的气息,还有更令人振奋的是,面前等待他的少年。少年一头火红色的头发,艳丽,灼热,跳动的烈焰,让所有肮脏的血渍黯然失色。连同他法兰克人一般白皙的肤色和俊美的眼睛,与周围的水井、果园和废墟格格不入。于是我们知道了,他是周围所有人的夏天与利剑。
灰色的门帘随着热风慢慢地晃动,有几只苍蝇从缝隙里面钻进来,晕倒在玫瑰水的雾气之中。他们已经结束了最初的谈话。少年站起来,突然开始说起流利的格鲁吉亚语:“来自异域他乡的勇士啊,世界宽容诗人。我也有志于神秘的诗歌事业,我的署名是‘罪者’。为了保持秘密,我们可以用你的语言交谈。”
“陛下的才华与威名早已为世间知晓,但是我依然惊诧不已。如同那经中所言:‘你说:我求庇于世人的主宰,世人的君王,世人的神明,免遭潜伏的教唆者的毒害,他在世人的胸中教唆,他是属于精灵和人类的’”
“我永远渴望着智慧的火光,凡来到这里的勇士与苦修者我都给予高贵的庇护。如古兰经中所言:‘以穷苍和启明星盟誓,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是那灿烂的明星。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远方的勇士,请慷慨地分享你的故事,我赐予你所缺少的勇气。“
于是少年用清亮的声音吟诵自己的诗歌
“我的誓言是长剑的青蓝
我的誓言是灌木的火焰
垂死的诗人亲吻水光
一起经历所有的岁月
专横而傲慢的勇士
拾起忠诚的船桨
水边有寒冷的清晨
载着苦修的旅客
未来充满告密者的市集
即使在黑暗死亡的低语中
也要偿还我冰山般的信心!
或许,土地和葡萄园依然铭记
你的刀尖是哀泣的夜莺
你的刀尖是流血的夜晚“
于是诗人吟唱另一首诗作为自己故事的开端,那是他家乡的古老歌谣:
“时光孕育悲伤,大雾产生风,
塔玛拉,别在尼散月的舞会上抛下我!
我爱你的鬈发和冰川般的眼睛
翅膀已经折断,噩梦在轰响
异域的少年,刀剑追逐着你的笑颜
那时我们是黎明的巨人
浅笑着踏碎港口的灯
但是已经迟了,大地的女王渴望你的柔情
午夜,每个东方与西方的专制者
坠落,尖锐的悬崖黑影
你会在新春的月夜对另一个人诉说
失去我的悲伤”
诗人讲述他的故事:
我来自群山中的群山,卡赫季与卡特利相接的寒荒之所,那里的星辰硕大如同坠落的泪珠,刺骨的冰川融水冻伤少女的脚趾。从出生起我的命运就像那些数百年不变的山路一样确定,成为一名奴隶兵,十几岁的时候远离雪山环绕的故土,去往大海南方永恒夏天的地方,或者说,一名马穆鲁克。因为时间对于孩子和盲人来说是一样的,无可奈何地流逝,有时候我们迷恋于按照训练的节奏分配时间,将整个生活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我为自己和他人以及周围的一切小物件编排规律和制度,或许疲惫的小马和草叉惹恼了我,我们就对彼此发脾气。有时候我们意识到自己在想念未知的东西,于是放任想象驰骋。无论如何,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但是却可以确定自己在哪里死去,我先是想起崎岖的山崖,坠毁的大车,特拉布宗碧蓝的海岸线,古拉姆首领尖锐的头盔,再后来是火焰铸成的城墙,光辉之山、宿命般等待自己的沙漠中,烈日吸干河流如同匕首放干鲜血,暗夜的女妖是舞动的白色花朵。
但是据说我们已经过了十三四个春秋了,依然没有动身出发的消息,脚踝和毛发像野蔷薇一样肆意生长。有一天管事的突厥人像往常一样喝醉了骑马下山去村庄,但是天亮时马载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回来了。我们聚集在尸体周围,都沉默着伸手去摸他的胡子,仿佛忘记了不久前他试图将我们绑成一串防止逃跑。然后是大雨中模糊的日子,牧民、巫师、铁匠和马贩。直到雁南飞的那一天,午后时分山坡上的孩子看见一大批车马自通往伊梅列季亚的大路而来,一切都热闹非凡,我感到头痛欲裂,仿佛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后来在塞萨洛尼卡一个老人告诉我,缪斯粉红色的手指当时抚摸着我的头颅。是夜我独自骑马自山路而下,从悬崖上一次次停下来看下面闪烁的黄色火光,尘土迷了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她说:“让我再说一遍吧……可是苏丹的儿子天天以泪洗面,他跳入喷泉又被拉出来,漂亮的卷发像刷子一样覆盖着苍白的前额,于是苏丹写信给他的兄弟,愿安拉帮助这个孩子,小王子被送到了法尔斯的城市中,叔叔正在准备对巴格达的攻势,没有人管束这个少年,他终日沉迷于埃兰(Elam)古国华丽的宫殿废墟……,饿了就摘奇异的果实吃,累了就在花藤下睡一会……”
我看见那个女奴,带着尼罗河古老的气质和美貌,然后是灯火通明的帐篷和正在大快朵颐的士兵。从第比利斯来的贵族们聚在一起,抽出长剑架在盛满烧酒的金杯上,放上一大块糖再点燃,极其耀眼的蓝色火光升腾而起,将狂笑着的人脸变成拉长的恐怖的影子。黄昏碎裂在水里的声音。
她说:“那些古老的拜火者和异教徒留下的长廊和台阶似乎有魔力,小王子只觉得头颅变得轻盈,四肢愈加沉重,日子变得漫长,他只是病怏怏地揪着藤蔓……当前方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他羞愧而悲伤,跪在花园中央祈求安拉的原谅,此时,一阵风吹来……
切尔克斯人的嘴巴奇怪地张大,然后是呼喊,酒杯被扔到空中。于是奏起了狂热的亚美尼亚舞曲,鞑靼人跳上桌子,半蹲着跳起舞来。男人大笑,随着拍子鼓掌,转圈,靴子敲打着木板边缘,灯座在地上翻滚,更多的酒。披散着头发的孩子跑进帐篷:马棚烧起来了!赤裸的脚趾紧张地抓着地上的泥土,有几个士兵跟着孩子跑了出去,王子说了些什么,壮汉更兴奋地继续吃喝,女人紧张不安地擦着洒出来的汤汁。突然吵闹起来,突然又安静下来,醉醺醺地流着眼泪,一个赤裸上身的土耳其男孩用令人惊异的清澈嗓音唱起来:时光孕育悲伤,大雾产生风……他的歌声为苦闷的生活撕开了一个裂口,狂暴的舞者一言不发地灌着酒,所有人都惆怅地看着远处某个空虚的目标。
她继续说着:“……于是小王子用潺潺流水掩盖脚步声,从葡萄架后面悄悄靠近,心中默念着真主的名字……但是那个哭泣的倩影再度出现,蓝色的阳台,沐浴着月光。小王子看得出神,一不小心踩在石头上滑了一下。邪恶的叛教者听见声音,发现了他……
女奴拉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借着月光我看见她身上梅花状的战纹,我亲吻幽晦的嘴唇,然后在另一边躺下,努力抑制自己起伏的胸脯。
“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电光中,小王子看清了敌人狰狞的面庞。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侧身躲过挥来的刀刃,又一次闪电当中,他看见自己的匕首刺入邪恶的叛教国王的胸膛,鲜血不可思议的流出来……
在火光和柱子倒塌的巨大声响中,我看见士兵涨红的脸和交织流淌的汗水,还有向我刺过来的刀尖,就像和伙伴在草地上无数次演示过的那样,我的匕首从下往上挑,鲜红的死亡气息随着酒气扑面而来
“小王子跨上了一匹骏马,在安拉的庇佑下疾驰而去躲避追捕,他沿着夜晚的荒原和河流飞奔,到黎明时分,他已经看见了城外父亲的大军和飘扬的旗帜……
就这样,我匆匆离别了过去的一切,还有刚刚学会的爱情与死亡,在混乱中抢了一匹马逃向群山之中。几周后我穿过了捷列克河,面前是北方,茫茫的草原……
少年说:你的故事就像晃动的影子,是每个人童年看到的真实世界。那时我的兄长阿里在凉爽的夏夜为我诵读经文,风铃驱散睡意,这就是我如今回忆的感觉。以无花果和橄榄果盟誓,以西奈山盟誓,以这个安宁的城市盟誓,我确已把人造成具有最美的形态,然后我使他变成最卑劣的;但信道而且行善者,将受不断的报酬。如今静修探求智慧的夜晚是甘甜的蜜糖,沉湎于过错诱惑的时辰是痛苦的火狱。探求真理的渴望和罪者的忏悔都时时折磨着我。
少年吟诵起另一首诗:
失眠的夜晚是锋利碎冰的溪流
漫游的谎言惊起山雀,寒露浸湿花园
美人儿从闷热富饶的梦境惊醒
面前是星空和日月般俊美的王子
岁月带走冷却的命运
冬天消逝,昨日依旧
那是我的爱情
困倦的夜晚是粘滞蠕动的泥泞
寒荒的群山歌唱骑手,刀剑相击至天明
战士在未知风暴前夕奔赴死亡
鲜红的剑之水渗入伊朗哭泣的土地
马赫迪的许诺不会消逝
缠绵悱恻,神圣辉光
那是我的忏悔。
于是诗人对答:
我已焦渴地奔波追随,日日夜夜
诅咒绝望的风雪和燃烧的天空
暗日冻结烛火,仍未现身的索菲娅
为什么要追捕古老的婚礼和河流?
黑色的江水,追忆家园
白色的神灵,不详的梦
不在这里,维鲁斯的竖琴
还有水汽蒸腾的市场和泥沼
石像虚伪的三个笑颜
以及阿特罗波斯最后的秋天
诗人说:我沿着黑色的河流向北漫无目的地流浪,穿越库曼人金黄的草原,如今蒙古人在那里放牧,之后是沃里尼亚人的沼泽,持十字架的教士四处追杀崇拜佩伦的青年,然后是风雪之地,我在白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大雪中存活了下来,然后是芬兰人所称的神圣森林,野兽和人类在高耸的树枝上搏斗。终于我到达了海滨,成千上万的海鸥在白色的波浪上滑翔。港口,半个世界的船只,琥珀、奴隶、雇佣兵、还有无数珍奇的货物,我暂时安顿了下来。
半年后的一天,有人交给我一个羊皮的钱袋,告诉我:从驯鹿之地到萨克森海岸,我们有无数这样的城市,杀死今晚来找你的人,你会获得比这多一倍的钱,如果拒绝,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想起先知尔萨的故事,假意答应了下来,当晚跟随前来找我的黑衣人前往郊外。路上有另一个袭击者被我打败,我把钱袋塞到他的手中。在山崖上,我惊诧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指给我看月亮和海港的灯光,维京人正在五旬节的欢庆中,火光照亮了每个商船上的彩带。于是我意识到从离乡以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岁月,我在马背上服役,突厥的长老教给我阵法和战争的时机,我曾经向挪威的诗人学习他们古老的比喻传统,流亡的希腊人用背诵典籍报答我给他们的食物。天明时分我登上前往南方的航船,一个濒死的雇佣兵送给我他的鲁特琴。
于是我了解了生命中的许多秘密。如果我们的命运不是由那至高的唯一意志掌控,如果我们的不幸来自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邪恶精灵,一切都是那么可悲。敬爱的王子,我认识了大地上的种种信徒,我的信仰因此愈发坚定。这世界不是虚妄而毫无理性的,行善者受赏,作恶者必得到惩罚;一切以物配主者信仰皆为虚妄,因为偶像必无法传递上天,献祭只徒增自欺之事。“凡在天地间的,都赞颂真主超绝万物。国权只归他所有,赞颂只归他享受,他对於万事是全能的。”
少年说:远方的勇士啊,你的确理解我的崇高信仰与志向!安拉为我许诺的景象,我从来不向庸人讲述。真主庇佑,我将用剑统一埃兰与图兰的土地,我是绝对真理投射在世间的影响,我必将建立伊朗人的伟大功业,超越白益、萨曼和来来往往的突厥蛮族。
于是少年朗诵诗歌:
灼烧我的
是另一个世界的悲伤之火焰
呼唤我的
是感召之夜雷雨的刹那寂静
如今我来到世间
众人方知我是海达尔的儿子
如同所罗门王的指环和摩西的追随者
我是洪水中到来的诺亚
苦修的库斯老和当代的亚历山大
我是这个世界的神秘
阿里的宝剑、玛丽亚之子
我是绝对真理荣冠上的珍珠
但如今,罪者的心中只有唯一的渴望
穆罕默德,所有事物的光
诗人对道:
切尔克斯女孩玩弄马刀
旁遮普的魔术师抚摸象鼻
贝都因的骏马兴奋地跺脚
少年靠在柱旁望着观众
也许某一刻,我的野心与魔力让所有人沉醉
欢畅的青春征服了咬牙切齿的嫉妒
有时光影流动,星辰明灭
黎明亲吻骄傲的造物
金杯、红酒,雄鹰和高处的火光
但是如今人群退散,坐席重返黑暗
无声舞台,铺满破碎的泪水和脂粉
再来一杯吧,逝去的神灵
生命的劳役无法反抗
为凌乱的花束做最后的演出
诗人说:上帝赏赐一切,上帝夺取一切。我来到这里,就是为王子的伟大事业效力。但是一切都归于安拉的意志,且不可在青春之时妄自揣度至高的决定。
少年环顾四周:我学习了斯基泰人射箭与战争的技巧,通识希腊和巴格达宝库中的知识,领悟了古代波斯诗人的比喻和韵律,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报答四方勇士的追随。欢迎!
于是,又一位勇士投奔到少年麾下,侍从呈上美味的食物和清凉饮料,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这位少年就是萨法维教团的继承者,阿尔达比勒的王子,齐齐尔巴什红头民兵的领袖,阿里、马赫迪、拜占庭帝国、特拉布宗帝国、格鲁吉亚王国和突厥诸汗的高贵后裔,未来的波斯沙阿,伊斯兰的庇护者,王国的意志,信仰与大地的英雄,阿布-穆扎法尔·伊斯玛仪·伊本·谢赫·海达尔·萨法维。
《古兰经》1981年马坚译本
Vladimir Minorsky: The Poetry of Shah Ismail I (1942)
LETTER FROM ISMAIL TO SELIM (UNDATED, AROUND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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