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思刘宾雁
遥思刘宾雁
连晨
我是1974年走出校门踏上社会的。中小学加起来前后共读了十多年的书,有用的知识没学上多少,疑问却装了满脑袋。踏上社会,第一感觉是“迷茫”: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往哪里走。用形象的说法,自己当年真似一只“迷途的羔羊”。
知道中国有个刘宾雁,大约是在1980年前后。那时我正在一个集体性质的小厂当工人。一天,不知哪位工友拿了本杂志在看,其中登有刘宾雁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我借来看了,看得血一下热了起来。刘宾雁的这篇报告文学不仅让我激动、兴奋,也让我眼睛一亮:中国竟有人敢这样写文章,当代中国竟敢于让这样的文章面世!中国,终于有人在说人话、在说真话了!
而在此之前,我只是在鲁迅的书里看到过“真话”,但鲁迅已经作古近半个世纪,活的中国人当中,我几乎没见过谁这样大胆冷静地直面现实、直言不讳地讲真话。
刘宾雁是进入我“视野”的第一个讲真话的“活人”。当时我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破旧的房屋,墙皮斑驳,我睡觉的床铺靠墙的一侧贴有一块白纸,我把“刘宾雁”三个字写在自己床侧的墙上,我希望我能记住这个名字,我更希望自己以后还能看到在这个名字下发表的文章。
意外又欣喜的是,在我记住“刘宾雁”这个名字后不久,我陆陆续续又看到他多篇作品,比如《一个人和他的影子》、《艰难的起飞》、《千秋功罪》等。每看一篇,我就激动好长一段时间。我渐渐走出沉闷,感觉前面有希望、有奔头了。
我从刘宾雁的作品里,第一看到的是直面现实的勇气(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中国的作家们大多都被血红的刀子杀怕了,说话不是含糊其辞不知所云,就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第二看到的是爱和良知。真的,中国作家里,既拥有勇气,又拥有爱和良知的人太少了。刘宾雁不知不觉地,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
后来我竟买到了一本他的文集——《刘宾雁报告文学选》。顺便说一下,从1976年参加工作至今,将近30年的坎坷人生路,我不知搬了多少次家,把多少书刊、多少日用品都遗失了,刘宾雁的这本报告文学却一直跟随着我,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
刘宾雁的这本报告文学的前言叫《时代的召唤》,我一遍遍地看,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它解答了我好多的疑问和困惑,使我对中国社会,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而在此之前,我对许多问题都是糊糊涂涂的。刘宾雁在文章的结尾讲了一个寓言故事,我至今都记得:有一只专吃腐肉的乌鸦对一只鹰说,你因为只吃活物鲜肉,寿命只有三十年,而我吃死尸,就可以活一百年,你何不学我,多活一些年呢?于是老鹰就去学乌鸦,也去吃腐肉,但只吃了一口,就说我不干了,我宁可活三十年,也绝不吃那腐臭的东西!
刘宾雁讲的这个寓言让我即刻懂得,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我发现,随着我思想的转变,我与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格格不入。后来,忽然有一天,有传闻说刘宾雁犯错误了,他在一篇文章中批了一个叫马文瑞的人,结果那个人没倒,他却要倒了。对此我没有一点意外。随着阅读的增加,我对中国的现实看得也越来越清了:它虽然改了“国号”,但仍是一个专制的王国,谁批评它,它就把谁当眼中钉肉中刺对待。
结果在此后发生的所谓学潮中,刘宾雁真的被~ ~ ~从自己的肌体中给“拔除”了。那一年我已失去单位的工作,正自己开一家小饭店勉强度日。一天晚上广播中忽然传出开除刘宾雁党籍的消息,我的心仿佛被重物击了一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一个人独自打开一瓶白酒,将半瓶灌下肚,我知道,中国的良心被摘除了,从今开始,中国将公然地走向无耻和堕落,它的人民,又将沉入无边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
在刘宾雁流亡国外之前,我无数次地拿起笔,想给他写封信,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感谢和热爱。然而我无论怎样努力,写出的东西总是辞不达意。我为自己的无能痛悔,焦虑,我在心里大骂中国的教育。我当时真想坐车到北京,当面向他说一声:我是你的学生,我会永远记住你。
然而生活是残酷的,这残酷不仅表现在政治上持续的高压和紧缩,也表现在经济上的无序和权钱交易的盛行。市场经济不过一件漂亮的外衣,在这外衣的下面,是当权者的胡作非为和贪得无厌。我,一芥草民,驾一叶小舟在这惊涛骇浪里几沉几浮,差点送了性命。1997年,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浑身的伤痕,上了“彼岸”。
以前在“海”里挣扎,稍稍喘口气,我会想起他。现在上“岸”了,有了大段大段的闲暇,我更把他放在了心上。有谁能给我带个信,向他问一声好呢?
2001年,我有了一台电脑,我开始学着上网。一天,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能否在网上发个短信,打听一下刘宾雁的消息呢?我于是写了一段话,帖在了一个我经常去的网站的论坛上。内容是这样的:
寻找刘宾雁
哪位网友知道刘宾雁的消息,请告我一下。
我是他的一个普通读者,在心里默念他已有十几年了,由于生活封闭,一直得不到他一点消息。
1989年的一个傍晚,我忽然从新闻节目里听到开除刘宾雁党籍的声音,我强忍着泪,默默一个人喝了半斤白酒,我当时想:那个自称伟大光荣的党,又一次开始摘除自己的良心了。
它当然是用不着有良心的,可人民需要,人民会一直记着自己的儿子。
想起刘宾雁心里就无比的痛。有谁能告我一些他的近况,或代我转达一下我的挂念和问候。
一个当年喜爱读他的报告文学的读者
消息发出后,很快就被站方删除了。我于是换了一家网站,将题目改成“寻人启示”,又帖了上去。
很快,有网友给了我一个消息,说刘宾雁目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并且附了一个电话号码,告我在某一个时间段拨打。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如同听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的消息。
但是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我迟迟不敢拨打。我心里忽然涌出几“怕”来:首先我担心我打通电话后,我一下竟紧张地张不开口,弄得双方尴尬;第二我怕电话费过高,万一说上半小时,叫我无法承受;第三怕,这可能是最主要的:我怕有人监听,打个电话,落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从这件事也可看出,我是一个多么胆小怯弱的人,我多么不配做刘宾雁的学生。
昨天(2005年2月24日——笔者注)我打开电脑,忽然看到一条消息:2月23日是刘宾雁先生的80岁诞辰纪念日,一群敬爱他的人,正隆重为他祝寿。
我心里马上想,该写点什么了,该把自己内心的思念、牵挂、感激写出来,献给先生了。我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百折千回向着一个目标,与先生是有极大关系的。先生的文章,像暗夜的电光,让我看清了脚下的泥泞和凶险;先生的勇气,让我顿然受到鼓舞——我为什么不能也直面现实,尽可能地去讲真话,少讲假话;先生的良知,点燃了我内心的一座灯塔,无论任何时候,我都要好好守护着它,有它,我才不至于沦落为两条腿的野兽。
敬爱的刘宾雁先生,我记着你忧伤的面容,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一个卑微的后继者,一个曾经的胆小鬼,正站在你曾走过的路上,试着放开喉咙讲话。
2005年2月24日
附注:
这是一篇旧文,首发网刊《议报》(第187期)
收入《刘宾雁纪念文集》(第六辑:薪火相传)
朋友们可以把它看作我的精神履历的第一章节来读,从而对我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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