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墮落中重生:坂口安吾筆下的戰爭和落伍者

藍玉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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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Daniel Cheung on Unsplash

老實說,坂口安吾並不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作家。這或許和他對現代事物的態度有關。他曾說:「即便京都或奈良的佛像全毀了,也不覺得哪裡不方便,但電車不開可麻煩了~」甚至認為「剷平奈良的法隆寺拿去蓋停車場也無所謂。」相反地,他讚美軍艦、監獄等等現代發明,因為他認為許多古典的事物不過就是富豪的附庸風雅之物,非但無實質目的,還充滿虛偽的道德觀。而現代發明與此不同,他們的價值完全依靠他們的使用效能。對他來說,這樣的事物因此不像所謂的「傳統」是空洞的。

這種完全認同現代的超狂想法與態度,第一次看到時,雖然讓我會心一笑,但同時也讓我深深認為,坂口安吾對日本當時過度膨脹的民族主義的批評儘管有些道理,不過他並沒有真的認真思考文化與歷史(不管是他的國家或是當時的外國)對人類的影響和重要性。

但是,坂口安吾對「人性」的觀察和想法。勾起了我對他的興趣。其中,特別是他對於「墮落與頹廢」的省思和描寫,也就是關於什麼是頹廢,和人為何會陷入頹廢狀態的省思。最後,是坂口安吾對戰火的描寫,也就是空襲、轟炸的景象,特別是聲音的刻畫。有時讓我很是著迷。

戰爭,通常給人的想像是恐怖、痛苦、緊張的。但在坂口安吾的小說中,卻給人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戰火的描寫不但不恐怖,相反地,還被形容的很美、細緻,像是在欣賞煙火,或是某種景色一樣。我們看不到任何驚心動魄的逃亡,也沒有為了度過困難,人人互助的精神。面對戰爭帶來的損害、傷亡,人們甚至面無表情、幸災樂禍,期望別人過地比自己還慘。戰爭像是個空洞的時代背景,彷彿他不存在一樣。因為我們看到的盡是人們對生活的麻木與無所謂。但更重要的是,戰火的景象讓人想要擁抱毀滅自己的衝動。這也是「墮落」真正的定義:擁抱毀滅自己的衝動。

「若問我夜間轟炸最棒的是什麼,我會回答受損越嚴重我就越高興,這是我的真心話。突然出現在無數飛箭般的探照燈光中的那些銀灰色B29轟炸機真是太美了。那些閃閃發光的高射砲,還有高射炮炮聲中飛過來的B29轟炸機爆音。以及如煙火般在空中開花再落下來的燒夷彈都好美。雖然大地已因此而戰火遍佈,但唯有這些戰火才讓我得到真正的滿足……『全部都燒光吧!街道、原野、樹木、天空、小鳥、河水、大海全部燒起來吧!』我心中一陣難過,很想痛哭失聲,不由得雙手掩面。我想,如果連憎恨也一起燒掉就好了……」(出自〈戰爭與一個女人〉)

不如說,乾脆連自己也燒掉好了。空襲發生時,小說中的主角當下通常沒有馬上逃走。相反地,他們選擇站在四周早已大火燎亂的地面上,看著令人顫憟的夜色,聽著各種爆炸、警鈴、人群的聲響,直到身體開始也感到害怕時,才趕快逃難。

「一種『沙沙沙』的恐怖聲音,就像怒濤沖刷岩石時所發出的無數聲響,也像許多高射砲砲彈的碎片掉下來擊中屋頂所發出的無數聲響,中途全無停頓,也無高低音之別,彷彿永無休止似地。其實那是逃難的人潮走在府道上的腳步聲。高射砲的炮聲已變得零零落落,腳步聲卻蘊含奇妙的生命……天地間充塞著無數聲響,有敵機飛過時的爆音、高射砲的炮聲、炸彈落下的聲音、爆炸聲、腳步聲、砲彈碎片打中屋頂的聲音等等,但在伊澤身邊數十公尺方圓內卻是鴉雀無聲,在紅天赤地的中央形成一小塊黑暗的區域,一層厚實且怪異無比的寂靜,與幾近瘋狂的孤獨包圍在這塊區域的四周。」(出自〈白痴〉)

日常的空虛、麻木與孤獨是坂口安吾最常書寫的主題。他筆下的人物沒有一個過著正常、安適的生活。而是多半失業、居無定所,沒有生活目標。為了獲得一點快樂,他們酗酒、找女人或男人上床,沈淪在一時的快感,之後繼續面對每天重複、空洞且寂寥的日子。

戰爭,對這些人來說,像是一道能突然劃開日常的閃電。讓他們重新恢復自己對事物的感覺和感受。一時之間,就像溺水很久、喪失意識的人一樣,抓到一塊浮木。赫然發現原來自己還沒死。

但戰爭雖然讓這些人恢復知覺,可這並不是真正的救贖。這些主角們往往在空襲之後才察覺到,戰爭相較他們自己的身體來說,有時其實只是一個更大的玩具或是毒品,或是一場精彩的戲劇而已。讓他們可以沈浸在更劇烈的起伏與似是而非的享受。

「『戰爭也像做夢一樣』……一想到此後又要過著十分無聊和平的日子、平凡的晝夜交替、吃飯睡覺都有固定的時間,我就不自禁地詛咒起來,怨嘆自己為何不在戰爭中死去。」(出自〈戰爭與一個女人〉)

墮落反映的是慾望的缺乏。且正是因為不知道要追求什麼,所以人才墮落、才選擇頹廢。但戰爭一個不同於感官娛樂的地方在於,他是具有生命威脅的(且是立即的)。在這種威脅裡,人能為自己重新做出真正的掙扎。因此,觀看戰火的景象雖然也能構成一種感官的滿足,但他同時也具備讓人不得不擺脫這種滿足的處境。因為若不快逃,一直站在那兒便可能被炸死。

在日常生活裡,墮落的人透過各種浪蕩的行為,放棄、毀滅自己可能嚮往的人性與生活,認為那些都是虛妄、不可能的,想就這麼沈淪下去,成為時代中落伍、失格的人類。但一方面,當渴望死的乾脆的時刻來臨時,他們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會不自主地跟著大眾逃難。戰爭讓人面臨這樣一個矛盾,並讓他們意識到自己除了頹廢墮落,也還存在著別的東西。

生活的苦悶,讓人既想尋死,但同時又拼命在狹縫中求生。這種矛盾的心態與掙扎的情緒,之所以成為坂口安吾小說的基調,是因為他發現,人的墮落、頹廢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為了擺脫這種矛盾。可是頹廢到底,人終究還是得面對心中無法頹廢到底的事物。只有在這個時候。墮落的人才能重新找回自己。靠戰爭是不可能的,就像日本當初想要透過戰爭證明自己的霸權、能力一樣,遲早會失敗。頂多就是成為暫時喚醒我們的契機。與其如此,不如正視自己的墮落,在最深沉的谷底中學會如何重生,那股力量將比所有的事物都來得強壯。

坂口安吾在他的小說〈何去何從〉留下這麼一句話:「我究竟該何去何從呢?……我只知道自己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頹廢是為了尋找靈魂的出口,而不是放棄進步。如果一味只在乎進步,卻不管內心、生活的空虛,那反而才是真正的墮落。

(本文章同步發表於 Medium方格子 兩個平台)

坂口安吾的兩本著作,《墮落論》與《白痴》。分別截自三民網路書店和博客來官網。

延伸閱讀:
(1)太宰治《人間失格》X 陶德.菲利普斯《小丑》:笑從來不是一件單純的事

(2)寺山修司《我這個謎》書評:真實不存在於過往,而存在於對「過往」的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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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雍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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