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文学爱好者案头必备的参考书:读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
这是一本可读性非常强的文学史。这类型的学术著作一般来说都比较一本正经、四平八稳,而这本书毫不避讳作者的个人好恶,彰显个人风格。比起传统的教科书,这本书更像是饱学之士侃侃而谈。
文学评论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如果一味追求客观中立、滴水不漏,写出来的文学史最后就只剩下些干巴巴的史实了。这本书读起来爽快,正是因为米尔斯基不惮于自我表达,一点不拐弯抹角。他夸起人来毫不含糊,比如他说「果戈理和乔治·桑是俄国现实主义的父亲和母亲」,别林斯基是「知识分子的真正父亲」「体现着两代以上俄国知识分子的一贯精神」;他抨击起人来也毫不心慈手软,比如他说阿列克赛·托尔斯泰有「固有的智性缺陷」,「仅善于塑造傻瓜、怪人和白痴」。
这本书里还有不少八卦轶事,也是很少在其它文学史中见到的。比如涅克拉索夫是个冷酷贪婪的生意人,「像当时所有的出版家一样,他会利用其作者的大度尽量少付报酬给他们」,而且私生活不检点,曾与一对夫妇三人同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前女友是一位「地狱般的」女人,「残酷和邪恶均深不可测」;这个女人后来嫁给罗扎诺夫,把后者也折磨得够呛。
由于自信洒脱的写作风格,虽然这是本大部头,其实很容易读。当然了,这本书既然能被苛刻的纳博科夫称赞为最好的一部俄国文学史,在嬉笑怒骂之余,自然不缺真材实料,令我获益匪浅。
俄国文学是晚熟的。本书第一章讲11至17期世纪的古代俄国文学,总共才三十来页。这可是相当于从北宋到清初、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俄国文学竟几乎是空白的。与其它文学大国相比,俄国十八世纪文学成就也相当寒酸,起步晚,发展慢。书中写道:「1750年前俄国并无一本印刷小说」「俄国戏剧文学和戏剧艺术的可持续历史始于伊丽莎白在位时期,依据法国标准写出的第一部正规剧作,即苏马罗科夫的悲剧《霍列夫》,它于1747年在女皇面前演出」。要说俄国文学从普希金登场后才真正开始,这个说法恐怕不算太夸张。
因为晚熟,俄国文学从外国文学中吸收营养。俄国最初的一批大作家都熟读英国诗、法国小说和德国哲学。这种学徒关系使得俄国文学有慢一拍的趋势,西欧已经流行浪漫主义了,俄国还处于古典主义时期。
读外国文学史最大的好处是认识更多的作家。像我这样的普通文学爱好者,阅读范围脱离不出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这样人尽皆知的大作家,而俄国文学绝不仅有那十来个显赫的名字。这本书令我大开眼界,里面写到的一半以上的作家都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俄国文学在短时间内达到极度繁荣,真是文学史上的奇迹。同样受到欧美文学催化产生的拉美文学爆炸,与此有相似之处。
尽管米尔斯基强调俄国文学也有非政治化的一面,但俄国文学、尤其是俄国流行的文学观念,始终受到政治的强烈影响。我想这大概因为俄国历史中充满政治动荡,知识分子又总有一种救世思想,总在思考如何拯救俄国民族。翻开每本俄国文学名著,几乎都在探讨人生和社会的大问题。在乱世中必然难以产生闲适的「纯文学」,我国的五四文学也有类似的特点。这让俄国文学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也阻碍了审美观念的发展。书中批评了以别林斯基为代表的社会学批评「应对那种鄙视形式和手艺的态度负责,这种态度几乎在六七十年代杀害了俄国文学」。
有些米尔斯基用大量篇幅介绍的作家,在俄国之外的影响力却很小,比如列斯科夫。我想这是由于语言的阻碍。书中写道:「列斯科夫最惊人的独创性在于其俄语。其同时代人均以一种平淡无奇的风格写作,或试图运用这一风格,刻意回避任何惊人或可疑字眼。列斯科夫却贪婪地汲取一切出人意料、生动新颖的话语。各阶层和各阶级的不同话语,各类行话俗语,均见于其作品。不过,他尤为钟爱的是口语化斯拉夫语所造成的喜剧效果以及民间词源的双关语。这两种效果自然难以翻译。」
说到底,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懂俄语,欣赏俄国文学总是隔着一层纱。中国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红楼梦》与《水浒传》、鲁迅与老舍之间的文字风格差别,但是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分清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遣词造句的不同。毕竟我们读的是译本,根本无法还原俄语的文字特点。能在外国流行开来的作品,大多在文字上比较平实,经得起翻译造成的损耗。米尔斯基批评契诃夫的俄语:「他的俄语没有色彩,缺乏个性,他没有对词的敏锐感觉。没有任何一位如他一般重要的俄国作家,会使用一种如此缺乏色彩和生气的语言。这使得契诃夫极易被翻译,在所有俄国作家中,他最不担心译者的背叛。」
对于我熟悉的作家,米尔斯基的点评也总能提供新的认知。比如书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的小说均为「思想小说」,「其中人物尽管生机勃勃,富有个性,却毕竟仅为一些被思想电流所充电的原子。有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感觉到思想,一如他人能感觉到冷热与疼痛。」再比如书中评价契诃夫:「他的故事结构手法却近似音乐结构手法。他的小说既是流动的,又一丝不苟。他用非常复杂的弧线构造故事,可这些弧线却经过最为精确的估算。他的小说由一连串的点构成,依据这些点,他能在意识的乱麻中理出一道道明晰的线条。」
我认为这本书是俄国文学爱好者案头必备的参考书,值得反复阅读。遗憾之处是只写到1925年,需要另找一本苏联文学史作为补充。
(译文摘自刘文飞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