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毛人 12 “没人缴得动我的枪，包括你鬼毛人！”
与喋血而来的上半程不同，征途的下半程出乎意料地顺当。
越是接近真武殿，路上的暴民就越少。
红袖章、乡民、外地人，冲突各方好像不约而同地避开了真武殿。
敲开山门，本以为将入龙潭虎穴，岂料，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派还算祥和的景象。道观的院落里已然收容了数百名土客难民。一众道士和勤杂工正忙于救济，向饥者施粥，向寒者施衣，向伤者施药。这里几乎见不到一个手持武器的人。
接待我们的依旧是昨天那个知客道士。
“师尊神算，钟施主果然来了，”对方露出了自然而优雅的笑容，“师尊有法谕，今朝啥人也不见，哪怕是县长县委书记来，唯独钟施主除外。请随我来——”
有什么阴谋诡计？
“没事体，真想害我们，人家老早就动手了。”安抚完我，钟少德迈开了大步。
眼看他将勃朗宁还入了枪套，我心中疑虑未消，但更多生起的却是尬尴：我手中正握着那柄从蘧园厨房间一路带来的，大约重两斤多的大号菜刀。叫我把这柄大凶器往哪里藏？
没奈何，我只能将握刀手转到背后，一面掩耳盗铃，一面亦步亦趋。
知客道士引我们进了真武主殿。随着光照变暗，气氛也越发诡异了起来。北帝像高大而阴惨，座下的龟蛇好像食人怪兽……
在深红色的楼梯前，知客道士停下脚步，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师尊就在楼上，他老人家恭候多时了——”
真没埋伏么？
我抖抖豁豁随钟少德上到了二楼也就是罗祖阁。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书。这里本应该是道观的藏经阁，东南两面的墙边排满了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放满了线装的道经。
西墙挂了一面巨大的铜镜，直径足有两米，不知是用来做什么法事的。
披着长长的道袍，苏道长正独自一人，在阁北的蒲团上盘腿而坐。他背后正供着罗祖金身，神像高逾两米，体态衣着与楼下的北帝相近，乍一看平淡无奇，然而其头部被天花板上垂下的红色帷幕所阻，完全看不见面孔。
“老蚱蜢，宋祠忠是你杀的？”钟少德开门见山道。
“无量天尊——”老道拂子一甩，坐着向我们施了一礼，“贫道不过是顺势而为。”
“那么他的九个家人呢？”
“贫道从不害无辜之人。钟施主自然看得出，他们的死另有凶手。”
“为什么？你先是利用宋祠忠帮弟弟报仇的心理，跟他合作，利用金、佟、铁三家的后人杀掉了阿土生。再假装帮宋脱罪，派人杀金小九、佟玉凤、铁屠夫三人灭口，把割下来的蛋跟奶丢进了公安局，看似是嫁祸莫伟雄，其实是挑动宋、莫两方火并。趁火并暗杀掉宋祠忠之后，你不但保护了自己，还把事态进一步扩大，最终达到了今天全城大暴乱的地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那么，城外那些农民呢？他们围城也是受你指使的么？那个穿龙袍的牛旺苗，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是你在城外的傀儡？第二个宋祠忠？”
“钟施主言重了。无论城内城外，贫道都不过是顺势而为，顺的不外乎天道跟人心。那位牛施主，贫道与他从无密谋，只不过是替他看了一回相，实言相告于他，讲他有王者之相而已。”
“呵呵，有意思……那么，炳权乡的六桥老人又是怎么回事？”
“贫道并未指使人杀他。肖六桥与牛施主积怨已深，在乡间势同水火，此番不过是牛施主先下手为强。多年来，肖六桥以振兴教育为由，妄作不已，造就多批匪党，堪称我浦东的洪太尉。民党、共党、游劫队有十数名匪首出自其门下，宋部长亦其中之一。呜呼！名为启发民智、匡扶时弊，实为愚民害政、抱薪救火。无量天尊，肖氏落到此番下场，亦是他自作孽太深，恶业满盈所致。”
“哈哈哈哈哈……”眼看钟少德越笑越开怀，我开始不寒而栗……
等笑够了，钟叹了口气，继续发问道：
“道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想请教一下，我本人是不感兴趣，不过，外头有的是人想晓得，没办法，只好由我来代他们问你一句——这整桩事体，从鬼毛人刚冒出来直到今朝，这当中究竟有没有‘境外势力’的参与？是不是跟莫伟雄猜的一样，是哪个‘敌特’组织在背后作祟？”
“有此必要么？”对方反问道，“真的值得么？”
“啥意思？”钟显然没听明白。我也是。
抚着银白的长须，苏道长对我辈外乡人喟然长叹道：
“唉……贫道生于O县，长于O县，在本地吃道教饭也有五十年了。从前清最后几年算起，贫道眼睁睁看着本地一天天衰落下去，看着她的精血一滴滴被大上海榨干，财富一点点流失，人才一个个跑路，文化道德也是一代比一代沦丧。旧军阀、新军阀、白匪、共匪、土匪、游劫队，还有现在的干部跟二流子，他们就像蝗虫一样，一年接着一年，一波接着一波，拿O县糟蹋得越来越不像样子。记得贫道廿岁的辰光，县里农民大多数一天吃两顿白米饭。五十岁的辰光，一天只吃得起一顿。到了今朝呢？三顿吃粥的到处全是，能有粥吃就算不错了。无量天尊，真是罪过！两位施主请自家想想看，像本县这等狗不出污的不毛之地，‘境外势力’真的会感兴趣么？‘敌特’真的肯为我伲浪费人力物力么？我伲O县人真的值得么？”
我不禁骇然，就连一旁钟少德也低下不羁的头颅，作出了沉吟状……
“两位也看到了，现在O县的老百姓实在是可怜不过。伊勒的脊梁骨老早就被这世道压垮掉了。人人连一点点希望也看不到，”苏道长不再掩饰满面孔的悲天悯人，“这两年来贫道所做一切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其他，只为了乡里乡亲，为了把老百姓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是指罗祖么？我不禁望向了道长身后的金身偶像。
“神魔皆由心生。所谓罗祖天尊，无他，实乃全县百姓心心念念，精诚感召所生。罗祖集至高威权与平等精神于一身，为大慈悲之仙，为大毁灭之圣，真乃当今末世之不二教主！”苏道长拂尘一挥，双臂如仙鹤般一振，“——在罗祖的大旗下，全县穷苦百姓即将攻破县城，打破这个几十年来压榨民脂民膏的罪恶渊薮。开官仓，分粮食，分浮财，铲平一切剥削阶级！百姓将夺回属于自家的一切，尽情地享受，作这个末世最后一次狂欢。罗祖赐福，无量天尊！”
看对方的模样，慈悲而又残忍，宽和而又变态，既像是圣人，又像个邪教教主。也许，历史上每一个成功的邪教教主都是一个圣人。
“好，好，倷这罗祖神教，我算是领教了，”钟少德双手一举，表示投降，“那么，还剩下来最后一个问题——鬼毛人，他到底在哪里？”
“在那里——”苏道长往西面一指。
我看到了西墙上的那面巨铜镜，上面一无所有，除了这间屋子的倒影。
“啥意思？”钟少德问。
“两位看到了什么？”苏道长反问。
“我自家、我助手，还有侬这只老蚱蜢。”钟道。
“对，这就是鬼毛人，是侬，是我，也是伊。鬼毛人，半华半毛，不人不鬼。在这个末代新社会里混生活，我伲有哪一个不是罗宋毛子的伥鬼？全O县，全上海，全中国的人，我伲所有人全部是鬼毛人。”苏道长微笑道。
“册那妈，少装胡羊——”钟少德目如鹰隼，直逼对方，“——前两天夜里杀掉四个人的那个鬼毛人，他就藏在你的道观里。惯用钩形刀，从少林寺还是武当山学了一手鹰爪擒拿手，这人我廿年前就听说过。伊绰号猫头鹰，是江浙沪有名的包做人，特别欢喜夜里厢动手，十年间做掉了至少五十个人。伊到处流窜，到处作案，被各方面通缉，十年前突然从道上消失了，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没想到，原来是躲到了这小县城里。道长，既然大局已定，不妨大方点，请伊出来亮亮相——”
苏道长依旧不语，含着诡笑。
“老蚱蜢，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话间，钟少德勃朗宁已然出壳。
“轰！！！！！”率先响起的不是勃朗宁，而是屋外的一声巨炮。
每个人都一愣，随即齐齐看向窗外。
没错，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炮声，就来自不远处的城门方向。
不等第二声炮响，我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未待回头，我右手一麻，菜刀已经坠地。随着钟少德一声“册！”，一柄鹰爪利刃已顶到了我的颈部大血管上。
原来，我身后的人一直躲在大铜镜背后，趁方才我们被炮声分散注意力，他迅速跳出来制住了我。在他的突袭路线上，我始终位于他与钟少德之间，完美地挡住了后者的弹道。
“你就是猫头鹰，”钟少德竟面露三分喜色，银枪早已上膛，“现在应该叫你鬼毛人。早听说你刀法和擒拿术了得，没想到你藏身的功夫更加了得，不愧是一只藏了整整十年的老鼠。”
对方没答话，感觉他凝神静气，如临大敌。我的右手腕被他用三根手指如捉田螺般地扭住，麻木感早已消退，越发痛不可当。
“轰！！！！！”窗外又是一声炮响，随之，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终于攻城了！”苏道长的老脸上现出了红光，“O县就要真正解放了。”
守城公安开始了射击，先是半自动武器的零星发射，而后迅速上了机关枪。然而城外喊杀声丝毫未减弱，反倒是越来越强，其势宛如海上的惊涛骇浪，相形之下，所有的枪声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十颗投入大海的小石子……
“无量天尊，钟施主何必与民心为敌？”眼看老道士劝起了降，“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忍耐一时，贫道保你们一团人安全回上海。”
可以想见，这杯敬酒换来的只能是一句：
“册那妈！”
转眼间我吃起了罚酒，手腕几乎把我痛晕的同时，脖子上的刀尖也加了一分力，刺破了我的表皮。
“枪丢下来，”背后人终于开了口，声音阴沉极了，仿佛从地狱传来一般，“否则拉他垫背——”
“休留，不得妄杀！”苏道长继续唱他的老红脸。
刀尖略松了半分。
钟少德仿佛看出了什么，脸上恢复了自信的邪笑。
“从我当差到今天，还没人缴得动我的枪——”他眼中煞气喷薄而出，“——包括你鬼毛人！”
话音刚落，他将勃朗宁指向苏道长。
脖子上的刀尖又松了松，我背后名叫休留的人动摇了，虽然只有半秒钟，也许更短。
“砰！！！”钟少德已经开了火，用快到我看不见的手法，他事先把枪掉转了180 度，子弹迎着我面孔飞来——正中休留持刀的右手！
我的脖子瞬时彻底松开，鹰爪利刃坠落在地。
突然间失去平衡，休留的身躯不由向左倾斜了几公分。
“砰！！！”一弹中的，一弹又至，正中他新暴露出的左肩！随着血溅了我半脸，我的右手腕也得到了解放。
我趁机连滚带爬逃脱了鬼毛人的控制。
勃朗宁冒出了胜利的青烟，这一次，它指向对手的眉心。
“住手！枪下留人！”苏道长及时举了白旗，“钟施主，要杀就杀贫道！饶他一命，他不过是想保护我。”
我第一次看清了鬼毛人杀手的真面目。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藏青色道士服打扮，中等身材，圆脸，眼睛大而圆，给人阴沉有余凶悍不足的感觉，甚至还有几分忠厚气。他一双手比常人大一号，手指尤其健壮有力，确实像掠食猛禽的钩爪。眼下他的威胁已十去七八，就像一只折了两翼的猫头鹰。
“休留，还不退下——”在指挥手下远离地上凶器之后，苏道长向我们做了正式介绍：“休留年轻时造杀业太多，以至于走投无路。十年前，他流亡到O县，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机缘巧合下，贫道收治了他。受贫道的感化，十年来他再未妄杀一个无辜，所杀之人皆为杀人之人。还望钟施主宽大为怀，饶恕他这次冒犯，放他一条生路。”
杀阿土生的金小九、佟玉凤、铁屠夫，再加上打了十几年游劫的宋祠忠，没错，休留所杀并割蛋的四个人个个都是杀人犯。
“你杀过人么？”钟少德问我道。
我摇摇头，忍不住偷望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菜刀。
“这不就好了么？一场误会，”钟少德放低了枪口，“道长，这要怪你不好。要是你早点请你这位高徒出来，好好把他介绍给我们，何至于搞成现在这副样子？哈哈哈……”
他任由苏道长为休留包扎起了伤口。风度总是属于胜利者。
窗外又有了新动静。放眼望去，远处的城头出现了衣衫破烂的农民军，应该是用攻城梯爬上来的。黄绿色军服的公安渐渐不支，开始溃退。
苏道长已为弟子处理完了伤口，他来到窗边与我们一同观战。
不过两三分钟，公安部队已退到了北城楼，枪声越来越稀，貌似弹药行将耗尽。
“道长，看来你还是赢了。”钟少德风度依旧不减。
“施主此言差矣，”与他并排而立的对手摇了摇头：“你我心里明白，此战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赢家。”
“没任何赢家，这就是你真正想达到的目的。所以讲，你还是赢了。”钟道。
“无论如何，贫道的承诺依旧作数，”他对手的风度毫不逊色，“到时由贫道亲自作保，无条件放各位施主回上海。”
“好啊，代他们谢谢侬。”
“不客气。”
两人像朋友般越聊越闲的同时，城头正是一派血肉磨坊的景象。眼见一个个农民军脑袋被射开花，一个个公安身中兵刃，肠穿肚烂，头破血流，时不时还有人被打落或被乱军挤落到城下。惨叫声悲啼声不绝于耳，不啻于人间阿鼻地狱……
“对了，道长，还有桩事体，”钟少德突然想起了什么，“昨日碰头的辰光，你讲我已经得道，大有仙缘，这是啥意思？是恐吓我，还是触我霉头？”
“非也。修真之士不打妄语。钟施主的紫气已从印堂透出，此乃修炼摩利支天功法大成，功行即将圆满之兆。据贫道这五十年的见识，有此相者百日之内必定成仙。”
“是么？怎么个成仙法？”
“由斗姆元君接引升仙。施主姓钟，金生水，走的想来是水路。”
“水路？呵呵，水路未免太折腾，太跟自家过不去，是阿乌卵阿曲死走的。我看倒不如变通一下，走走啥火路啊，金路之类的。”钟少德瞄了一眼手上的银色爱枪。
苏道长抚须摇头道：“施主又戏言了。须知，缘法不可强求……”
“轰！！！！！”窗外又是一声炮响。不对，与先前不一样，声音完全对不上！
正惊疑间，第二、三、四声炮接连响起，即便隔着城墙，也看得到城外发生了大规模爆炸，火光冲天，弹片四溅！绝不可能是农民军那门老爷炮！莫非是……
“迫击炮！”钟少德叹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一波炮击后，远方传来了长而凄厉的冲锋号，宛如末日的号角。无数支冲锋枪、机关枪打得震天响，一举压倒了中世纪义军的声势。
“鬼毛大军来了！！！”
“完结了！！！”
“逃啊！！！”
城头的农民立时溃不成军。慌不择路间，百十人如下小馄饨般被挤落下高高的城墙，想必是非死即残。
而本已如坟中枯骨的公安残部趁机稳固阵线，进而转守为攻……
一切的迹象都在告诉我们：大队解放军来了，造反时间到头了。
不觉间，苏道长已然回到了他的蒲团座上，慈眉低垂间难掩悲凉之气。在他身旁，正恭谨地侍立着休留，宛如一只忠诚的仙鸟。
“两位施主请回吧，贫道的时辰到了。”罗祖阁的主人对我们道。
“哦，莫非道长是功行圆满，要先钟某人一步升仙了？”钟少德笑得虚无极了，“呵呵，不晓得由哪位神仙接引，走的又是哪一条路？”
“由罗祖天尊接引，鄙姓苏，”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故乡，老道长从旁取过一支燃烧的法烛，“木生火，走的自然是火路。”
带着最决绝的眼神，他引燃了身边的帷幕。
眼看对方瞑目诵起了经文，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体——
折腾了十多天，我们还没见过罗祖天尊的真面目。这位神仙究竟有何魔力，能让全县数万人信之若狂？甚至，连宋祠忠这样的共产党县级官僚也不得不在祂的神像面前低头，向祂宣誓祈福。如果说，鬼毛人的大王是毛泽东，那么，专治全天下鬼毛人的罗祖又是谁？！
顾不得越烧越旺的帷幕和守在神坛前的鬼毛人杀手，我冲了过去。
最上方的帷幕刚好燃尽，堪堪向我揭开了罗祖的真面目——
原来，祂可说是我的一个熟人。事实上，在上海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要朝见祂老人家，在学校，在政府机关，在任何一个大型会场，以及，在马路上游行队伍的最前排，对，是最前排，至少比毛泽东，比朱德，比任何一个中国圣人都要排得更靠前，只不过，也许比马、恩、列三位元始天尊要稍后一些……没错，祂是斯大林。
罗祖天尊就是斯大林，一个“罗”宋人“祖”师爷，比中国“北”京的皇“帝”更高的太上皇，天上天……
“当心——”正醍醐灌顶暨如梦似幻之间，我被钟少德一把拉开，堪堪躲开了烧落下来的帷幕。
“侬真不要命啦？！就为了解这种曲死谜？”他毫不留情地鄙视了我，“结束了，走！回去寻侬的玉皇大帝——”
下楼梯时，我看了罗祖阁最后一眼。火势已蔓延了大半间阁楼。一座座书架连同卷帙浩繁的经书接连被引燃，西墙的巨铜镜已被烧得变了色，就连罗祖暨斯大林雕像也从足部起了火，宛如脚踏红莲一般。火海中，苏道长端坐不动，诵经不辍之余，脸上竟还浮起了一缕微笑。他身边依旧恭恭敬敬侍立着休留，后者的道士服已经着了火，眼看就将变成一只火凤凰……
我不敢也不忍再看下去。
在火势延及底楼前，我和钟少德撤出了真武主殿。
院子里的道士、勤杂工和难民如丧考妣，几百人纷纷下跪，对着窗口冒火冒黑烟的罗祖阁又是哭又是拜。
民心不可违，却也不必顺。我们舍之而去。
走出道观山门，才不过几十步，我就望见了最想见的人。
一两百米开外，香梅正朝我的方向疾步走来，依旧穿着上海女佣的白制服，梳着长长的麻花辫，与离别时不同的是，眼下她手里多了把菜刀……
当看清是我后，她变快走为快跑，以冲刺的速度向我奔来，将一对麻花辫连同系在上面血红色发带扬在半空中，手上寒光闪闪的菜刀高速挥舞着……
钟少德被迫再次亮出了勃朗宁，用枪指了指对方手中的家什，他一面孔的哭笑不得。
一愣过后，香梅狠狠把刀甩到路边，猛冲完最后一段，她用更狠的劲道扑了我一个满怀。
“少爷！！！”抬起脸，她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伤了吗？让我看看……这许多血，你到底……”
我连忙向她解释：我脸和脖子上的血都是别人的，没一滴是我本人的（这句撒了个小小的谎），多亏了钟警长的神枪，他保护得我很周全。
“我怕……”我怀中的小女子根本顾不上道谢，“你一走，我就怕，怕你回不来，就像那个人一样……眼睁睁看着你走掉，我越想越后悔，怎么搞的？我怎么第二趟犯了一模一样的错？！我想，这趟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跟你一道！我自家晓得，像我这种三心两意的女人，不吉利的女人，其实是配不上……”
“好了！”我一把捧住了她的俏脸，将心中的感情倾泄而出，“戆丫头，听好了，侬，香梅，就是我孟坚的玉皇大帝！”
趁她被惊得呼吸停顿，我猛地将她一拥入怀，用了与她刚才同等的劲道，
“不要……你不要骇我……”像小动物一样窝在我胸前，怀中人颤抖着，抽泣着，“……真的跟做梦一样……不要醒，千万不要醒……我会吃不消的……”
轻抚着未婚妻的背脊，尽情嗅着她散发着果香的秀发，对于这个世界，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要这不是一个梦，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照样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