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的亞仕達
每到半夜,街道的人口比例驟降,數條街才遇到一個人,亞仕達便會外出。
「我不是讀統計的,但我心算不錯,而且頭腦對數字敏感。」
像某種無力的法庭證言。我不是反社會的,但我謀略不錯,而且頭腦對人性無感。說得太遠,亞仕達的確對數字很敏感,特別是時間與人口。他能輕鬆記住每次夜行的時數、遇到的人數。星期一,1:30am - 3am,二十人……星期二,2:30am - 4am,十六人……相當枯燥的紀錄,連寫下來亦覺浪費行數。只是亞仕達有需要記住,好使他的夜行興致,不會給熱鬧打擾。
說到這裡,再具憐憫之心,奉獻一生給上主的年邁修女,大概也會覺得亞仕達是個歪斜的人。正常人甚至會覺得這是罪案發生的前奏,但根據城中閉路電視紀錄所得,亞仕達就只是一個人夜行。在半夜的街道,走十公里。雨天穿連帽外套(他不喜歡雨傘),熱天穿長袖上衣與長褲(蚊子)。鞋子都穿厚墊的,口袋只有零錢——都用在便利店,買五花八門但都摻了水的飲品。
十公里,足夠遇到白天沒空的夜跑人、因年紀而無法長睡的早起老人、剛下班或剛去上班的司機、總找到原因不回家的單車青年,還有各種睡姿精湛的保安。如果這是一個久經時日的習慣,亞仕達大概會認識幾個人(至少便利店員是最有可能),但他那奇怪的腦袋只能把一張張臉換成數字,說到尾,他就是個有點缺陷的人,只能通過夜行來維持心理平衡。
事情的發生,正是來自平衡遭到擾亂。
「先生,喂先生。」聲音從亞仕達後方傳來,四顧無人,明顯是朝他而來。「誒?」回頭望到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倚著馬路欄杆,手裡拿著啤酒罐。「先生你掉了東西。」青年手指地下,亞仕達往那瞧——什麼也沒看到。他檢查口袋,零錢仍在。「那裡,我說的是那裡。」青年又再指向另一方向,一邊向他走近。亞仕達神色緊張。「沒有誒……」「什麼?」「我說沒有……」「嘩先生你的聲音真的太小了。」在亞仕達仍在低頭慌亂時,青年已站在他眼前。「我認得你,你每天也在這時間出現。」從亞仕達的臉會看到他心裡有幾個想法同時縈繞,可是都不能化為言語,唇只是在顫抖。「介意一起走嗎?」「不好了……我有事要趕。」「來吧。」青年的手已搭在他肩上。
到亞仕達成功重拾一點理智時,他倆已走了兩條街,路上人影疏落,如往常的半夜一樣。
「先生你多大?」
「三十多……」
「你是有點問題嗎?」青年把啤酒往口裡送,咕嘟聲響得像鳥。
「沒有……」
「你一定是有點問題吧。是罪犯嗎?」
「不是!」
「不用緊張哦,我不介意罪犯。」
青年從口袋拿出數張千元紙幣。
「這是我剛剛偷的哦。」
「這樣不太好……」
「什麼不好!」
一個空酒罐抛向他,亞仕達以為要遭受拳打,捲縮速度比刺蝟還快。「唉抱歉,我情緒比較波動,都是家裡害的,沒事。」青年彎身,蹲坐在行人路上,不顧裙子碰到髒地。亞仕達仍一動不動。
「先生,你要維持這狀態多久?」
如果能拔足就跑,亞仕達會跑得像頭看到主人的狗,只是過量的社交壓力已使他雙腿發軟,他開始責怪數字的無用。量原來不是重點,一個陌生人已可推翻整個統計。他的情緒走過慌亂、憤怒到疲累的循環,此時他只想坐下來休息。他蹲在行人路上,靜悄悄地呼吸喘息,不讓她再找到可嘲弄的虛位。
「你為什麼每晚也經過這裡?」
「就散步而已。」
「為什麼要選這時份散步,很奇怪哦。」
「因為沒人。」
「你怕人嗎?」
「不,只是不習慣。」
「那早上呢?」
「早上……我都工作。」
「幹什麼的?」
「這不關你的事吧……」
「別這麼冷漠嘛!」
「我要走了……我還沒喝茶。」
「坐下來!」
她的聲音有威權的味道,與年紀不搭,說話時全身也在動,是那種眼神具攻擊性的臉。若有誰翻查她的操行紀錄,會找到「該生素質太差」的評語,成績卻不俗。「你……是有什麼煩惱嗎?」亞仕達提出這晚他的第一句問題。「沒有,閉上嘴巴。」
「你知道這錢從哪來的嗎?」她又再拿出鈔票。「不知道……」「閉嘴。」亞仕達神情無奈。「我有不祥的技能。」她眼神銳利,拿鈔票的手緩緩提高,接近她扁塌的鼻。「我能嗅到錢的軌道。」
原來是腦袋有毛病的——這是亞仕達的第一個想法。
她看到他眼神流露的輕蔑,一拳敲在他的左臂。「我是認真的。」「什麼叫錢的……」一巴掌擊在他的嘴。「閉嘴!」
亞仕達能夜行十公里一聲不發,心情不好時能走接近廿公里,但此刻他的耐性已接近極限。「你當我傻子嗎!」她給他的聲音嚇倒,竟然有點想笑。「好了對不起……我只是有點悶,別動氣。」
亞仕達站起來,他很想喝茶,即使兌了水卻包裝漂亮的樽裝茶,在便利店內排列整齊冰冷的茶。為什麼要有新鮮茶與後製茶之分,亞仕達不知道,他不管他人怎樣想,後製茶也是茶,只要喝進口感覺是茶便是茶。亞仕達很想哭,他思索自己有什麼問題,為什麼會在半夜,無人的街上,給不認識的人羞辱。結果,他哭起來。
她第一次看中年男人哭。
手筋憤起的雙手掩著皺紋橫生的臉,淚珠滑過鬚渣,聲音像牛。愈看,她愈想笑。她清楚這不是一個好時機,用力深呼吸帶走笑意,並擠出安慰的話。「對不起!我不是……嘻……故意的!呼!真的!對不起!我願意賠罪!」她跪在地上,像往聖加參拜的朝聖者。亞仕達經歷過小孩大哭般的抽搐,淚痕未乾。此刻他覺得什麼也沒所謂,眼神空洞,還未從劇烈的抖動中回過神來。
到他離開時,已經是一小時後。
「好了,你可以走了。」是她最後說的話。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