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收藏.小島》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讀魚豊《地。—關於地球的運動—》
撰文|小島(漫畫家)
魚豊《地。-關於地球的運動-》背景設於15世紀的歐洲,教會推崇「天動說」,即日月星辰繞著地球轉動,人活在靜置於底層的地球、承接污穢,唯一的希望就是遵循教義,死後前往天國。嘗試推翻「天動說」的人,都會被教會視作違逆上帝的異端,處以極刑。在如此壓迫的環境中,仍有人透過天體觀測,推導出地球繞著太陽轉動的「地動說」,並將此真理隱密傳遞下去。
這部漫畫題材冷僻,畫面筆觸粘膩拖沓,人物常變形歪斜、景物透視錯亂。分鏡雖流暢,但堆疊高潮的手法略顯單一。並頻繁透過人物對談或辯論的形式,一股腦傾灌各種思潮,令畫面文字滿溢,缺乏喘息空間,致使某些橋段敘述節奏過於緊迫。尤其原本講話結巴的文盲奧克茲,短期內識了字,就在命危之際嘔出縝密的一串道理,著實突兀⋯⋯
即便有諸多瑕疵,這部漫畫仍於第26屆手塚治虫文化獎奪魁,因書頁間掀起的知性浪潮,足以消弭上述缺陷,讓人震撼於知識傳承中所承載的生命重量。
➤重新賦予知識傳承的生命重量
「付出金錢,就能得到麵包。付出稅金,就能得到權利。付出勞動,就能得到報酬。那麼,到底要付出什麼,才能瞭解這世界上的一切?」
這是漫畫第一頁的叩問,隨後便是大跨頁悚目的拷問場景,如此衝擊的開頭直接與漫畫書名相照應,書名原文為「チ。-地球の運動について-」,「チ」象徵「地」、「知」與「血」。在神權箝制思想的年代,渴求真理、探究「地動說」,就得付出「血」的代價。
人生來就會對世界產生諸多疑問,「求知慾」驅動人探索世界的奧祕,然後發覺了「驚奇」,又因貼近真理而化作「感動」,「感動」則會超越壽命、綿延不絕。如此體悟大概對很多人來說過於抽象,但對探求者而言,「這樣的東西,或許也能稱之為『愛』吧。」
也因此,有人願意為了「地動說」奉獻犧牲,在於相信所發掘的真理,會突破威權錯誤的宇宙階級,讓人從宗教強加的罪孽中解脫,人們將不必強忍不幸,進而肯定世界的美、擁抱大地。對照歷史,確實曾有一群人為了真理捨身,那麼當書中人物為了口中的信念去死,這些信念將不再只是泛泛空談,而是浸潤過血淚得以貫穿古今的錨繩。一個人的死亡,也就不意味著終點。
「經年累月的歷史,能夠平定我的動搖,打破我的膽怯,驅使我思考⋯讓我在關鍵時刻不會退縮。所有的歷史都在背後推著我前進。」
➤人性的魯莽與錯誤,真理狹道上,漫長的接力糾正史
在這史詩般的追尋中,連接每個節點的要素之一,或許便是「魯莽」。無論是發現行星的逆行與盈虧,抑或如拉婓爾碰巧一跤摔出「相對運動」的念頭,要在「天動說」盛行的環境中,異想出地球轉動的假說,勢必需要大膽的創意,這也是許多革命性科學假說誕生的起點——「魯莽」。而想在危機四伏的處境中延續這個假說,關鍵時刻甚至得將一切賭在無比偶然的信任上,這也是「魯莽」——學者赫伯特將研究託付於幾面之緣的少年拉婓爾,代鬥士放走一面之緣的異端,神職者巴德尼將日記寄託於生疏的同事,審問官因一念之仁放走學者約蘭達,最終約蘭達將一切交棒給萍水相逢的遊牧少女。人們因巧然的際遇,在真理的狹道上懸命接力,反映了科學革命,往往是由不同階層、無論性別的群眾,投入奉獻、相互信任,才得以落實。
「地動說」承繼的過程中,角色們大多都秉持著各自的信念,而他們的行動最終能否昇華、切近真理,不僅僅取決於堅持信念與否。因為人本來就是缺乏信念,行動上就容易迷惘的生物,「若不以某種前提作為依據,就無法建立起理論和邏輯,這是人類理性本質的局限性」,在此框架下,人的信念其實很容易淪為盲目的信仰,甚至在行為上以信仰為後盾迫害他人。唯有在貫徹信念的同時不斷產生「懷疑」,反覆思辨、深化修正甚或幡然改變,隨後的選擇才能令人向真理靠攏,這也是科學研究的精神。
而天文所長皮耶斯特伯正是這種精神的實踐者之一。他一心探求真理,卻投注整個人生證明「天動說」。就像異端深愛著「地動說」,皮耶斯特伯必然也深愛著「天動說」,那是他的初衷,是畢生的心血,也注定是場枉然。皮耶斯特伯可以選擇在臨終前無視「地動說」,如此便能沉浸於盲目的信仰中安然逝世,但他選擇正視終生的謬誤、承受信仰崩塌的絕望,因為他清楚在永恆真理的維度中,人人都平等地渺小與無知。他承認自己的極限,超越個人的執著與深愛,共享知識以完善他注定錯過的宇宙藍圖,因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隱匿和排除都不是有效的做法」。
「若是過去累積下來的研究都得不出答案,那對真理而言,我們都是在徒勞無功。可是,即使是錯的⋯留下來的紀錄,對歷史而言,並非毫無意義。——我⋯如此祈禱著。」
不正確不代表沒意義,錯誤中仍有感動,科學發展的進程,正是集體人類對宇宙認知偏差的糾正史。
➤信仰,不囿於宗教,也是對自由意志與知識的慕求
有意思的是,屬於科學範疇的「地動說」,卻令人們感受到「上帝」的存在,那本該屬於神學或哲學領域的「上帝」。
「上帝創造出來的世界一定是最美的⋯⋯所以我不讀聖經,而是讀大自然。」
「神存在於理性之外,存在於自然之中。」
此處的上帝有別於聖經的書寫,聖經的上帝對異端而言,是教會馭民的人造物,就如《反穀》提到「書寫」時常「與國家、稅收存在不可磨滅的連結。」文字往往淪為統治者馴化社會的利器,即便如此,當人無法從聖經的行距間尋得上帝,卻在「地動說」的文字中重拾信仰,「人工」與「自然」就不全然互斥,端看人如何調節與詮釋,而所謂的「上帝」也不再囿限於宗教崇拜,可游離於天體運行與晨曦流轉,可凝聚自由意志與至善理念,更存在於求知若渴的人性中。
「就算上帝從社會中消失了,也不會從人的靈魂中被抹去。」
至此,「地動說」不再只是科學理論,更是將浮游於虛無的人拉回地心的神蹟。
看似本質互斥的事物,卻不斷交疊影響而兼容並存的現象,在書中屢見不鮮。如故事開端的拉婓爾,是學者阿爾伯特的啟蒙導師,更是真理的殉道者,卻曾為了獨佔知識而殺人,亦正亦邪的形象,也復刻於諸多「地動說」的承襲者身上。正因人性中盈溢著各色雜質,也才能在彼此心底,時而折射出信念的光芒,時而傾落下反思的投影,光影潜染不絕,呼應了書中的宿命論。
善與惡並非是兩條路,而是所有的一切都被聯繫在同一條線上。
本作「惡」的代表,無疑是異端審問官諾瓦克,他忠於以「血」來維護現實秩序,殘忍獵巫、亟欲摧毀「地動說」,反而催化了「地動說」的延續,更促使自己的女兒約蘭達發揚「地動說」。漫畫格外克制地處理父女重逢,沒有熱淚沒有衝突沒有言語,僅是驚鴻一瞥一切便化作烏有,爾後才在於思緒奔湧間,將善與惡看似平行的兩端,瞬間收攏於一場臨終思辨,導線般引爆出燦爛花火——「人有時會以悲劇為養分,孕育出全新的希望。」
至此,立場各異的人在善惡交纏間,共構了知性與血淚的15世紀。
➤膝行向「善」的過程
最終,許多人流血流淚所捍衛的「地動說」文獻,全數葬送於守舊的業火中,只有一絲感念先人的訊息,透過信鴿飛向未知的遠方。即便如此,那些見證過真理的人,都扎扎實實觸及了大地的脈動,在自己活著的當下,從教會的束縛中解放,思想得以自由。
而那一絲感念,偶然於學者阿爾伯特的心裡種下疑問的種子,幾年後,「地動說」在哥白尼的時代開花結果。如此安排,既柏拉圖式地緬懷前人,也能隱喻過往研究仍零星四散,更可能象徵著,縱使沒有前人龐大的知識儲備,真理也絕不會被埋沒,因為真理從不侷限於一石箱、一本書、一句話,真理無所不在。未來,人們會用新時代的方式再次發覺真理、轉動地球。
「人出生的意義,就是參與這個計畫,參與這個反覆摸索、極其緩慢又永無止盡、膝行向『善』的過程。」●(原文於2023-12-14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