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早起出门,去做核酸。
排队的人很少,几乎没耽搁时间。核酸点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在外面扫码,另一个在活动板房里面隔着窗子采样,没有昨晚那个熟悉的身影。扫码收集信息的人斜坐在一张桌子的一角,做核酸的人鱼贯经过,展示健康码给TA扫,再继续往前挪步,等到身前的人从窗口离开,便快步过去补位。半蹲下身子,张开嘴,一根棉签伸进去,搅拌,抽离,起身,走人。有张蓝色的塑料高凳,原本应是放在窗下给人坐着被采的。但窗内窗外都实在准确而高效,凳子便没了用武之地。想必有人走过来的时候,稍微一伸脚,它便被推到了一边。像个被大人嫌弃的孩子,站在一旁,委屈巴巴。
我前面的女士蹲下身张开嘴的时候,那抹朝阳不失时机地斜射进她的嘴里,我看到她突出的上下牙齿,听到它们咬合时,芹菜清脆的断裂声。
我提醒自己,张嘴的时候要控制表情,像小S那样,嘴唇包着牙齿,但不能晃脑。真的张嘴的那一刻,我由于忘情而将世界抛在了脑后,闭上嘴才追悔莫及。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吐一口口水。马上想起,不能吐,吐口水是错的。口水咽进去的时候,有一点咸。
他们说那根棉签的代谢物会致癌,一定要吐,最好是及时用漱口水。我有的是漱口水,100ml装的那种。我常年帮牙齿太少没办法用牙刷的父母买漱口水,商家很贴心的买大送小,感恩。大的给父母用,小的我便截留下来,准备出差或者旅行时用。但我再没出过差,也没旅过行,漱口水于是在我家里堆成了山。
听到要及时漱口这件事的时候,我虎躯一震,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呀。它们的水生,可不就是为了在等这一刻?到时候,我和亭外的白衣人分守核酸亭的两头,TA负责扫码,我负责兜售漱口水,一块钱一口,老人孩子免费。要用商场给人试喝饮料的那种小纸杯,自备垃圾筒,要提醒大家漱完口把杯子扔进垃圾筒。有人乱扔也没办法,生意太好我来不及捡的话,可以雇人。小区那些翻箱倒柜捡拾垃圾来卖的人就是很好的人选。把他们都找来,每两个人掌管一个巨大的垃圾袋,四只手撑着四角,沿核酸亭的出路一字排开。有人经过,便柔声呼唤“すみません”,然后将袋口向来人倾斜,主动迎向飞过来的废纸杯,鞠躬时说“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笑容要甜,要成为整个链条上的最暖一环。
但商业模式,讲久先撒钱,培育用户习惯,然后收割之。于是昨天,我带了一箩筐漱口水,守候在核酸亭后,胸前挂着牌子,上书“免费漱口”。有人过来,我便点头哈腰,笑逐颜开,称哥道姐,请TA漱口。一开始,人们很警惕,一边歪着头打量我一边和我拉远距离绕过去,留下我在原地讪笑,杯子还举在身前。后来我突然醒悟,问题的症结在于口罩,它像万水千山,阻隔了我温暖的笑魇。
于是我捏着鼻夹,把口罩拉到下巴,露出笑脸。果然,人们戒心渐消,越来越多的人靠近我,拿起杯子说声谢谢,一边走路一边倒进嘴里。有的老人不明所以,试探性地过来问,站在旁边聊几句。
“真的啊?那么吓人国家不管吗?”
“国家想管呢,但是国家没办法啊,就像你吃药,是药三分毒你听说过吧?但生病了不还是得吃?”
老年人不是我的潜在客户,我知道就算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宁可自带漱口水来做核酸,也不会来我这里花钱购买。但他们会把恐惧传递下去,传递给年轻人。而年轻人,是不屑于带着漱口水出门的,他们只想带着手机。
下班时间,核酸队伍越来越长,我带的漱口水只剩了最后一瓶,眼看大功告成,不意一声断喝传来:“口罩戴好!”接着过来一个白衣人,问道:“你在这里干啥?”
我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说我做好事呢,免费提供漱口水给大家漱口。白衣人听说,拿起我仅剩的那瓶漱口水,说你跟我来,迈步便走。我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一直走到马路对面,离开核酸亭几十米才停下来,转身面对我。说好了,赶快拿上你的漱口水回家,不要听信谣言,不要散播恐惧,不要扰乱秩序,不要被人利用!
我为他声音里透出的威严倾倒,身如筛糠,连连称是,接过瓶子转身要走。他又说,等一下,口气缓和下来。我扭过身子,再度面对他。从防护面罩里传出笑声,我看不到他的脸,但那笑声温暖,如三月春风,瞬间止住了我的颤抖。他说你也别太紧张,没啥大事,不过现在非常时期,人多嘴杂,一点小事都容易被炒作、利用。我看他那么随和,想起了我爹,胆量又回到了身上。我试着问他,那,致癌之说是谣言喽?他凛然正色:当然,那还用说?我站正身子,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让我悬崖勒马,没有酿成大祸。他说没事没事,回吧,我也要回去工作了,你看人越来越多,要维持秩序,很多人不戴口罩,不好好排队,恼火。我说是的是的,您辛苦了,您慢走!
他越过我走向马路对面,我在晶莹的泪光中,看着那个臃肿的,白色的背影,暗暗在心里说了声:祝你平安!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悔恨交加,心痛得无法呼吸。终于挨到天明,挨到核酸亭开门。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刚做完核酸,如同刚捐了门槛。然后,我坐在电脑前,把我的幸福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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