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 蘭台笑 第六章 （上）

唐七此人其實也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粒奇葩。她明明武功也頗過得去，行走江湖多年也認真沒出過什麽大簍子。但是提起唐七，江湖人的表情……恐怕都有點古怪。

她就像一粒奇形怪狀的石子，你要把她放進一個圓坑裏，她就偏偏有點棱角。你要把她放進個方坑裏，她又偏偏滑不溜手。你跟她認真，她跟你玩笑；你若是真的跟她開起玩笑來，會發現到最後坑的，只怕是自己。

此人明明在江湖上成天晃蕩，江湖上關於她的傳說也層出不窮，但是你要是問唐七年齡幾何，形容面貌啥樣，十個人裏有九個人都要張口結舌。甚至……除了唐門那伸手數得清的幾個一起長大的女的，人人都以為她是個男的嘞。提起唐七，少不得人人要叫一聲“七哥”。

他似乎和明昭帝有點交情，但是好像皇帝也並沒有給她一官半職；有人說他一定是唐門下代的掌門，但是這也是說說而已，反正現在唐門的四長老乃是唐伊人，唐蝶衣，唐小蟲和唐秋聲四個女的。

嘖嘖嘖，真是馬齒徒長，一事無成。

此時這匹馬正翹腿躺在一艘小船上，馬齒嚼著一根甘蔗。能搭車搭船就絕不自己走路，乃是她人生的重要座右銘。船輕水急，天色未明，唐七已到了萬州。她且不著急入城，就在城外尋了個早點攤子，一邊打瞌睡一邊看著老板和面生火。

天色將明之前乃是一天天色最暗之時，那小攤子旁邊掛了一盞油燈，小小一盞燈燈光微明，照在那老人臉上，見他臉上皺紋層層疊疊，怕不有七八十歲。唐七看他手勢熟練，只覺得他和面之際手腕圓轉如意，一時竟然看得呆了。

那老漢忙碌半晌，眼見客人頭越來越低，哈欠一個接著一個。說這人性子不急吧，這一大早天未亮就等在攤子邊上；說他性子急吧，又半晌不見催促。此處離江邊不遠，夜露最是深重。見這客人瘦骨伶仃，恐他受涼落下病根，索性盛了一碗熱湯遞過去笑道：“客人等得心焦，且喝一碗熱湯暖暖身子。”

唐七已困得七零八落，隨手接過熱湯呷了一口，只覺一線熱氣徐徐而下，精神不覺一振。邊喝邊笑道：“老丈，這幾日城裏可有什麽有趣事情？” 那老人手下不緩，口中笑道：“這萬州城啊乃是個小地方，哪有什麽有趣之事。客人若是尋有趣的事情，只怕要去江州啦。”唐七幹笑幾聲，又呷幾口熱湯，方說道：“天下啊，只要有人，便有有趣的事唄。” 說著聲音漸次低下去，嘆道：“都嘆世人癡哪”。

那老漢聽她這一嘆，不知為什麽心裏也跟著難過起來。想了想笑道：“倒也是。昨日咱們這小城就出了一件事。雖說不得有趣，倒也是一樁大事。”

唐七深知閑談關竅，連忙問到：“何事？”

那老漢一邊將抄手下鍋，一邊笑道：“咱們萬州城雖小，卻有一個大財主，叫做秦百萬。小人們沒見過富貴，只聽說這秦百萬家裏連吃飯的碗都是金的嘞。這秦百萬只有一個兒子，我們都喚他做秦小官人。這秦小官人打小兒七災八難，在萬州城裏橫行霸道的，小人們可都吃過不少苦頭。”

唐七幹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能做多大的惡？”

那老漢也忙笑道：“客人說的极是。這秦小官人也是一路看著長大的，就是頑皮胡鬧一些，並無大惡。不過前兩日這秦小官人突然半夜給人拐走啦，這秦家一時鬧了起來，四處張貼了告示，說是要是誰找到了秦小官人，就給一千兩銀子呢。“

唐七聽得入神，追問道：“那後來呢？”

那老漢笑道：“老漢不知。想來既然出了一千兩銀子的賞，這秦小官人定然能找回來的。” 說著將角子撈出來，加了蔥花、芝麻、胡椒、豆生等物，遞給唐七：“客人慢用。”

唐七吃了一口，只覺這一碗角子鮮美無比。她邊吃邊道：“ 真好吃。哎，也就是這富貴人家的孩子啊，丟了也能找回來。我們小時候村裏有一個陳寡婦，只有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了八九歲，說丟就丟了。那陳寡婦喲，天天去村口等兒子，好生可憐。”

那老漢聽了也覺慘然，不由問道：“那後來呢？她兒子找回來了嗎？”

唐七嘆口氣，低聲道：“沒有。再沒看到，不知道去了哪兒啦。” 又隨口問道：“這秦小官人有多大了？” 那老漢掐指算了半天答道：“十八九了吧。” 唐七往嘴裏又塞一個角子，嘟嘟囔囔說道：“這麽大了，總能自己找回家吧？”

那老漢說道：“是，是。”

說話間天色將明，城樓上幾聲鼓響，城門軋軋而開。唐七隨意丟了一把銅錢在那老漢竹筒之內，那老漢驚喜萬分，連連道謝。

擡頭看時，只見那一排長階延綿而上。唐七嘆一口氣，一步一挪，拾級而上。從背後看這個人真的是極瘦，青色的袍子簡直就像掛在兩肩。江風頗大，吹得她袍角飛舞，看起來整個人幾乎就要被大風吹成一個風箏。她越走越慢，終於嘆一口氣，停了下來。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朝霞自萬州城樓之後直鋪開來。城樓巨大的陰影裏，幾縷明亮的陽光不知從何處漏下來，擡頭看去明亮得幾乎刺眼。她仰頭站了片時，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聲音越來越大，笑得旁若無人，疏狂放浪。這麽一個極瘦的人忽然站在路中間笑了起來，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瘋子。旁邊進城的行人商販不由側目，紛紛避了開去。

她沒心沒肺地笑了半晌，忽然一溜煙地上了臺階，大踏步進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