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書簡S2EP4〉留下來的人,成為記憶守護者:《雪水消融的季節》與《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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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苡珊: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夠活下來將這封信交給你,如果我能,我希望能親自在加德滿都交給你這些話語,但若我不幸和聖岳死於現在藏身的狹小岩窟,這些文字會隨著時間緩緩地被浸溼成糊爛的紙漿,那麼就再也沒有人能夠讀到它們了,但即使是如此,此刻我仍然必須留下什麼⋯⋯」羅苡珊在編輯後記中寫下:編輯這本書的動機,不是為了體驗模糊不清、自我療癒的緬懷,而是迫切地感受到回應公眾的「記憶責任」。

撰文|劉梓潔(作家)

由編劇的眼光領略故事的編織,從作品細節欣賞影視的魔法,在戲劇中蔓延閱讀的支線。「編劇書簡」專欄,由編劇、作家劉梓潔執筆,是觀影筆記,也是影視與文學的對話,雙月刊登。

2017年4月,一對熱愛登山的台灣情侶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區失蹤47天後獲救,女孩劉宸君在三天前過世,男孩梁聖岳生還。新聞登上國內外電子與平面媒體,在登山論壇熱烈討論,甚至文學圈也關注著。這是因為劉宸君是作家、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的學生,當時吳明益也在臉書(當時尚未關閉)發表一則名為〈暫時在遠方的雪山裡:一篇求助的貼文〉的協尋啟事。

新聞的熱度一直持續到生還者梁聖岳回台,媒體稱挺過四十七天、暴瘦三十公斤的他為苦難生還奇蹟!甚有聲音質疑為什麼他能撐過四十七天?我大學時參加登山社,也曾到尼泊爾山區健行,對這起海外山難持續追蹤了一陣。暴雪之後路跡難辨,兩位年輕人確知自己迷路受困後,選擇找洞穴避寒,在原地等待救援,避免消耗熱量,而非倉皇找路。重要的是妥善分配僅存食糧,延長生存時間。這是極為專業的作法。當時登山攝影師雪羊的發文最讓我贊同:「焦慮恐慌會使肌肉緊繃消耗能量,平靜待援則十分節能減碳,能存活更長的時間。」、「人體只要一直有補充水分,就算什麼也不吃,也至少能存活7天,不然你以為我們平常把自己吃那麼胖幹嘛?」

當時從媒體報導,隱約知道他們在台灣的好友聯繫上尼泊爾的搜救隊,我心想那位好友應該就是駐守在山下的「留守人」。

➤登山隊伍的守護者

登山的留守機制極為重要,留守人不只是「緊急聯絡人」而已。他必須具備同等甚至更豐富登山經驗、掌握該隊伍此次行進路線與每日行程、熟悉隊員的體力及各種狀況,更重要的,了解山難及救援流程。留守人是登山隊伍的守護者,也是讓隊員免於山難的守門人。還記得在大學登山社時第一次當領隊,終於圓滿完攀回到平地,與隊員嘻笑擊掌擁抱慶祝,被一旁的學長斥喝:打電話給留守人沒!?

2019年,在劉宸君21歲生日那天,作品集《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出版了,收錄了遊記、新詩、雜文,以及由梁聖岳帶回的、最後在洞穴中寫下的筆記與紙條。編輯小組成員羅苡珊是劉宸君摯友,書中也收錄了劉宸君在最後的洞穴中寫下的書信:

苡珊:
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夠活下來將這封信交給你,如果我能,我希望能親自在加德滿都交給你這些話語,但若我不幸和聖岳死於現在藏身的狹小岩窟,這些文字會隨著時間緩緩地被浸溼成糊爛的紙漿,那麼就再也沒有人能夠讀到它們了,但即使是如此,此刻我仍然必須留下什麼⋯⋯

而羅苡珊在編輯後記中寫下:編輯這本書的動機,不是為了體驗模糊不清、自我療癒的緬懷,而是迫切地感受到回應公眾的「記憶責任」。因為這本書我們才得以讀到吳明益所形容的足以「建立起一個壯麗、深邃,且充滿行動力的台灣自然書寫新系譜」的作品,以及最後一個書寫者如何凝視死亡:「儘管真的很想活著,接下來交給山安排了,但即使食物不夠了,這樣一直寫一直寫我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作家。」

向劉宸君取得作品授權,擔任編輯的羅苡珊已不只是登山隊伍的留守人,更是劉宸君作品的守護者。

《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獲得了2019年Openbook年度好書獎,但在這本書出版之前,或者該說促成這本書的編輯出版的,是山難一年後,2018年由端傳媒記者何欣潔與羅苡珊共同完成的梁聖岳系列專訪〈大雪過後,歸來的人〉。梁聖岳平實而生動地述說他們受困的那47天,從吃泡麵、餅乾到拿瑞士刀刮手臂的角質,如何度過這份專訪是為了還原與澄清,以回應外界各種質疑。同時也看見生還者梁聖岳如何信守與女友的承諾:「活下來的人要說出這個故事。」

➤走進死亡的洞穴

如果説〈大雪過後,歸來的人〉是以梁聖岳觀點還原兩人受困待援的47天,《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是劉宸君19年生命與文學探索的珍貴彙編,那麼,一直到今年上映的紀錄片《雪水消融的季節》,我們才看到羅苡珊作為敘事觀點的清晰聲音。

原來,羅苡珊不只是留守人而已,她原本也是健行隊伍的一員,因為在緬甸感染瘧疾回台灣就醫,無法赴約,只能兩地互傳訊息。某些程度而言,她也是「倖存者」。

紀錄片分為兩部分,前半部以素人紀實的方式,紀錄著羅苡珊與梁聖岳山難過後,陸續在台灣山徑、營地帳篷、海濱騎腳踏車的談話畫面,看似日常,實則是訪談。繞著我們記憶中的劉宸君,以及我們該為劉宸君做什麼。大部分是羅苡珊持攝影機拍梁聖岳,有時反過來,有時則是腳架立著,兩人入鏡。如赤子般的兩位青年,一問一答,時而無厘頭,時而嚴肅。

進入第二部分的轉折點是,梁聖岳決定不重返尼泊爾,而羅苡珊仍帶著攝影機再走一次他們當年的路線。當鏡頭進入尼泊爾山區之後,羅苡珊便不再現身與現「聲」。特別是在山村聚落中對尼泊爾當地居民、民宿老婆婆、搜救隊員的訪談,皆剪去了問題,以當地語言述說兩位台灣年輕人的最後足跡。

羅苡珊於《雪水消融的季節》首映會(取自希望影視行銷臉書)

這時,羅苡珊實地探訪摯友死亡的路線,神奇地分成了三道時間軸。第一道是2017年三月,劉宸君與梁聖岳在漫漫風雪中的健行,僅能靠當地人口述與地圖行程表想像。第二道是2017年四月,隨後抵達、循線救援的搜救隊紀錄畫面。第三道就是羅苡珊在雪水消融的季節,與原班人馬互動的旅程。三者在畫面中交叉剪接,形成了交疊,既是羅苡珊遲來的赴約,也是讓自己逼近、親臨劉宸君死亡的行動,或甚至可以說,羅苡珊也是在履行劉宸君給她的話語:「苡珊,你要做的便是去愛人。」

而在紀錄片《雪水消融的季節》裡,也真實呈現了劉宸君的性別認同,以及他與梁聖岳的關係。可以說,從2017年事發以來的媒體報導,一直到我這篇文章前面出現的「情侶」、「女孩」、「女友」都不正確。以劉宸君自己的話說:「他說我是純粹的少年,而他是赤裸上身的男孩,我們是兄弟也是情人。」而羅苡珊與劉宸君兩人在天主教曉明女中相識,到成為相伴上路的摯友,羅苡珊在訪談中說到:她花了很久的時間去拆解對自身性別的看法,探索到現在,比較舒適的認同框架是「非二元」。

➤非二元的留守者

「留守」兩字在中文可快速從字面理解,是「留置停守」、「留下來守護」的意思,但有趣的是在日文漢字,「留守」卻是外出、缺席、不在場的意思。學日文時曾經腦筋打結。然而,對在山上的人而言,山下那位留守人確實不在場。只能相信並感受他在山下同步追蹤、默默守護,在能互通訊息的山頭確認彼此:「我在」。

羅苡珊從不在場的隊員,到留守人、倖存者,守護了罹難真相、守護了劉宸君的作品,最後更以雙腳重回現場。《雪水消融的季節》不是山難紀錄片,不是歷劫歸來生還者梁聖岳的紀錄片,也不是早慧早逝的文學天才劉宸君的紀錄片,而是劉宸君生命的留守人羅苡珊的真摯旅程,裡面有生、有死,也有愛。●(原文於2024-11-0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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