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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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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夜走

Monica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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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河的星夜》,攝於奧賽美術館

我不愛人多的地方。環著湖夜走是嗜好,紀錄兩三小事,看似不足提,回想起來又有點興味。在黑暗中,不同物種間仍會形成網絡,某些機制仍持續運作,看不見,只能被感受,於是黑暗仍能構成風景,在那個當下,言語變得多餘,感知也勝過了論述。

我找不到夜走的照片,倒是意外翻到當年在巴黎奧賽美術館拍的《隆河的星夜》。梵谷畫了星空,空中懸著北斗七星,遠方的燈火閃爍,他沒忘記水上的倒影才能讓星夜完整,人非主角只是點綴,雖然邊緣但也不可或缺。再次看到這幅畫,和環湖夜走的的所見與感知不謀而合。我很高興在生活的某個剎那間,和梵谷有了個交集。

(1) 2019年7月

夜走時通常不打燈,只要眼睛習慣黑暗,就能清楚看見路。隨著路面白線發出的微光向前行,就不會迷失方向。遠天的星群更加閃亮,黑暗讓心的指向更加清晰。

但偶爾有開手電筒照明的必要。為了不驚嚇到同樣不打燈的行路人,為了讓過路的汽機車看見自己的存在,也為了不誤踩路面上的小生物。如果說孤獨與黑暗緊密相關,而光明的存在,從遠古到現在,一直和社交互動緊密相關。我們必須透過光的探照,在不同的環境中定義他我的關係,判定如何行為。

步行湖一圈等於替生態把脈。已經清楚哪個路段通常會出現什麼生物。不過,那天在通常不會有蛇出沒的路段,差點踩到一條一尺多的雨傘節。我沒打燈,某種微弱的白麟光令我心生警覺,一打開手電筒,那蛇盤踞在一步之遙,下一步就會踩中。

我不動,他也不動。心想他怎會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方,是旁邊開發的工地與機具破壞了他的活動範圍與習性嗎?他是無可奈何被趕到此的嗎?

悄悄繞開那條蛇,想起多前年的一則新聞。花蓮太魯閣族的傳統領域慕谷慕魚成了觀光熱點後,每天都有一台台黑色廂型福斯車載著觀光客駛進,帶來噪音、汙染、垃圾與不尊重。當地太魯閣族人某日集結起來,憤而阻擋唯一通往淨土的路,燃起了狼煙。

回頭望向那盤踞在路中,動也不動的蛇。身為人類,我很抱歉。

湖畔往中心的方向開了些路,原本是工程車出入的臨時道路,但已經種上樹,似乎是即將規劃成步道,往後遊客可更深入湖心,但也代表原本在此棲息的鳥類被趕到更狹窄的領域。空間規劃反映權力的支配。觀光設施不斷拓展時,許多生物同時被迫遷。但路開越多,目標反倒更不明確。人生如此,旅行也是如此。

當地縣政府年年砸大錢辦熱氣球體驗吸引觀光客,湖畔的某處是熱氣球光雕音樂會的其中一個展點。但環湖夜走最大的樂趣,不是遊樂設施或人為活動,而是望向天空,看著北斗七星,聆聽青蛙蟋蟀的合唱和潺潺的水流聲。時有一輪明月高掛在天邊,偶爾流星一閃而過,若心中正想著好事,就能感覺到幸運。關於生活的難題,只要繞著湖行走,就能逐漸找到出口。大自然給的,已經足夠。

一年一度的池畔光雕音樂會只是一晚的喧騰,而螢火蟲的尾光,為我們點亮整個夏季。


(2) 2019年 8月

天將全黑,走在環湖的路上,迎面走來一位先生,帶著兩個孩子。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而他突然叫住我,問我往市區怎麼走,某個著名的觀光景點位在哪裡。

我告訴他:「其實您剛走的這段路,我覺得比那個景點更美。」

先生又問我,怎麼這時候才來這。我說,因為這個時刻才是最美的時刻。

「為什麼美?」

「今天天氣不好,不然可以看到星空、月亮,還有螢火蟲。」

「這樣看得到路嗎?」

「黑暗習慣就好了,而且我隨身帶手電筒。」

旁邊的女孩一聽到螢火蟲,直嚷著:「爸爸爸爸,你可以用手機的光阿。」

這位先生,最後還是往市區車站方向走去。道別前跟我說,一路走來覺得這地方好美,是人間仙境,住在這邊的人真的很幸福。

我覺得最後一句話,從不同層次來看有不同感受。這裡算美,但我並沒有覺得生活在這裡很幸福。幸福常是這樣,保持距離才看得到,靠近就會消失。圈外人說有,圈內人看沒有。短期容易,長期難。

不過,在黑暗中與陌生人的親切交談,讓我覺得很珍貴。就算看不清楚對方的臉,還是能感受真心的交流,這是很高層次的公共親密感。我不追求什麼幸福,但我享受人性美善的每一刻。


(3) 2020年1月

大年初五的環湖夜走。遠遠看到拱橋有群國中生,分兩隊人馬,各占橋的兩邊,用沖天炮和水鴛鴦互相攻堅。

害怕鞭炮的我正想著該怎麼辦,其中一位看我們遠遠走來,大喊:「欸,停戰停戰,有人要過,休息一下。」

那群孩子停止遊戲齊聚在橋旁,開始把炮往湖裡丟,炮悶在水裡「蹦」一聲,好像胖子坐沙發製造出來的悶屁。那群青少年咯咯笑了起來,大嬸我也很想笑呀。

在內心大大稱讚了這群孩子一番,真會為別人著想,畢竟我在這年紀時可沒那麼成熟。還記得高中某個元宵節前夕,和朋友騎著小五十(當然沒駕照)在海濱公園遊蕩。朋友騎,我坐後座,一手拿沖天炮,一手持香,點燃後往海灘方向橫射去,嚇嚇在黑暗中約會的情侶。嘻嘻哈哈揚長而去。現在回想,沒有被打,實在奇蹟。

青少年不一定是如許多長輩所說的一代不如一代,也可能是我們忘了自己當年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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