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偽現世的風景》:重奪希望,打開日常,議論原是永恆
絕望有兩種形式:一是完全順服於主流,認同現實就是如此,且總是如此;二是不接受現況但無能為力,灰心失望。許雅舒的電影《風景》以虛實交雜的方式譜寫近十年的香港社運史詩,以2011年至12年的「佔領中環」為主軸,至2014年的雨傘運動收結,觸及了社運的情感面向,從企盼改變到挫敗失落,從抗爭現場瀰漫至社會日常的空氣之中,有人因而變得犬儒功利,有的則傷痛敗走。參與過「佔領中環」和「反新界東北發展」運動的梁穎禮,以及其他被囚的社運青年,與《風景》中因抗爭而坐牢的阿宜互相呼應;加上一連串卡夫卡式的「DQ」事件,社會變革的前景似乎一片灰暗。
這時候,《偽現世的風景──電影《風景》的真實叩問》一書之出版,藉著鋪墊《風景》一片的社會和文化脈絡,或許能在陰霾中佈下一點點亮光。
《風景》劇照日常生活食為天
《偽現世的風景》收輯了有關《風景》的訪談紀錄和評論文章。紀實部份包括演員的訪問、南來移民口述史,及「佔領中環」參與者的討論過程「重演」。評論部份除了影評,還有片中涉及的社會文化議題的延伸討論。「社運與日常之關係」貫通了整本書。
小西的影評點出《風景》裡外的社運場景往往跟社運以外的大眾日常生活割裂,然而「日常」卻正是最重要的戰場。參照電影和書裡的老人口述史,一般市民的日常就是「揾食」──而很多時候人們不支持社運的原因就是認為後者妨礙了別人的日常生活。
「佔領中環」運動當中一個重要環節也是由「食」著手,從共享食物到「惜食」,回收商店賣剩的食物,反思造成浪費的經濟結構。然而就如《風景》中的富家子弟格言那樣說,主動吃回收的食物在很多人眼中是「癡線」的。
社會運動吊詭之處在於其實際上繫於日常,卻常被人覺得遠離日常。然而社運要挑戰的就是我們對所謂「日常」之覺解。「日常」一詞看來是恆久不變的,社運給人的一般印象則是求變的。但「守護菜園村」和「反東北」等運動抗爭的對象正是以「發展」之名把別人家園連根拔起的城市重建工程,那麼社運也可以是守護日常生活。
先輩移民來到香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大都為了避開政治動蕩,謀求更好的生活環境,體現著勤勞和安份守己等「獅子山下」精神;正如其中一個受訪者說「留食不留宿」,積蓄置業求安居,但是資本主須靠變動來持續,所以家有產業者可能會因為重建計劃而被逼遷。若他們把大半生的積蓄放在銀行,則可能被遊說投資各類衍生產品,例如「迷你債券」而虧本 — — 也就是全球「佔領運動」的背景。這個社會其實不斷拆毁著恆久的「日常」。
《風景》劇照社運遠離日常嗎?
在《風景》中重現的三場「佔領中環」討論情景中,顯眼的「反資本主義」橫額概括了這場運動的宗旨。《偽現世的風景》所收錄的討論紀綠其實不算長,讀者未必體會到這場運動「徹夜討論直至取得共識」的特色。與其說這是寫實地重現當時的討論情況,不如說是當日的運動者反身性地回顧當年的討論。有趣的是,這些重複的討論依然沒有達成共識,繼續衍生出更多問題。
書中最後一章是「《風景》及社會運動圓桌討論」,邀請其他社運參與者和評論人討論《風景》觸及的本土意識、社運的情感和慾望面向,以及雨傘運動挫敗後至今的創傷和低潮,可說是「佔中」討論的延續,談及更多難有共識的問題。
或許,這些涉及很多「主義」的無休止議論,正是社運令很多人感到隔離於日常生活的原因?問題是,每天從茶樓到網絡議論各種和自己的生活有關或無關的事情,不正是香港人的日常嗎?討論就是日常,也是社運持續的主戰場。
持續的挫敗和壓迫往往令人失落無語,許雅舒卻在《風景》中以電影語言把這些無以名狀的情感凝鍊下來,繼而在《偽現世的風景》重新轉化為文,張開一幅更大的問題地圖,推動讀者繼續議論與再思「日常」。這幾重跨媒介的轉譯,有助於我們擺脫凝滯的失語狀態,也帶來了重奪「日常」之希望。
[修訂稿載於《香港經濟日報》2018年3月8日「書香陣」,此為原文,標題及小標題為新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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