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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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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助手的最後一天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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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舌頭嚐到一絲似苦又甜如化學糖漿的味道,莫名激動的心臟在笨拙地跳動,他匆亂的一生像個跑動的鏡頭下的混沌剪影,突然毫無預警地「砰盪」一聲,從一個霎那跳轉到另一個霎那之間。
Drawing by AI

從救護車上被抬下來的人,臉色已經發黑,沒穿鞋的腳也是黑的,從擔架移換到病床的過程中,負責抬腳的外科助手摸到褲腳時縮了一下,因為是濕的。

那是個中年男子,因搶救不及而亡故了。

外科助手沒來得及洗手,又送來了一個。他匆忙跑出去幫忙,躺在擔架上的是個瘦高個子的少年,他才想伸手協助移換病床,就看到少年折斷的小腿因為在移動中不慎掉落,只剩下皮肉相連的景況異常觸目,而少年早已受不住刻骨的劇痛而大叫出聲,額頭臉上滿布豆大的汗珠。

戴眼鏡的住院醫生走過來指揮,一雙神經質的眼睛透著憂鬱。他不著痕跡的瞄了一眼腕上的手錶,早過了換班時間,接班的醫生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年輕的住院醫師推了推眼鏡,無意識地握著聽診器,彷彿別無選擇似地注視著低聲哀嚎的少年。值班護士帶著漠然的表情執行醫囑,行動利落熟練,彷彿心無旁騖,然而在她與住院醫師互瞅一眼的霎那,她分心想到,另一個值班醫生遲到,而眼前的住院醫生看起來已經累壞了——因為缺人手,他估計已經上班快超過二十個小時了——她不禁憂心地想道,那個接班醫生會不會不來了?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那少年的模樣真慘,整個下半身都是血污,深色長褲扯破一條口子,破布和血粘在一起。經過酒精的擦拭後,他的斷腿沒有一點血色,像從蠟像館裡借出來的道具,而他一聲接著一聲的叫喊,聽得人心煩意亂且毛骨悚然。住院醫生那雙神經質的眼睛不停在護士敏捷的注射動作中游移,好像拿不定主意接下來該怎麼辦似的。少年蒼白的黃臉由於劇痛導致肌肉不停抽搐,嘴巴無法控制地張開,不間斷地抑聲哀嚎著,彷彿生下來就為了哀嚎似的。

隔壁床是那個搶救不及而亡故的中年男子,看樣子是燒炭自殺,正在等警察聯繫家人。

外科助手正忙著幫一個車禍擦傷的病患上藥包紮,一個被剃光了頭髮的少女被推向電梯(外科助手還記得她被剃頭時掉了不少眼淚,後來彷彿泥塑石雕般面無表情,一臉淡漠地任人擺布),操刀的外科醫師在前往手術室的途中吩咐跟刀護士叫上外科助手。

這是個骨科外科醫院,規模不大,經常客滿。外科助手基本上有如流動支援兼打雜,到處幫人打下手,從開刀房到急診室都少不了他匆忙的踪影,除此之外,還要陪外科醫生巡房、協助X光師、送病歷、換藥上藥包紮,甚至護士人手不足也會找他,等等雜事繁不勝數。

這新來的外科助手是個沉默寡言的安靜小伙子,雖然年資淺、經驗少,但好在一點,不怕血。開刀房裡器械雜多,尤其是骨科手術用到的器械彷彿木工和鐵工廠裡才有,跟完一場刀還能吃得下排骨便當,合格。

那個被剃光頭髮的少女被推進手術室,外科醫生打算為她做補皮手術:取她的一小片頭皮去補腿上的一個窟窿。頭皮組織的再生能力強,疤痕可被頭髮覆蓋,麻煩的是去毛的過程,如果沒去乾淨,補皮後的腿就難看了。全身麻醉後,外科醫師拿一個切取頭皮的器械,大小比理髮電剪大好幾倍,像理髮那樣把頭皮取下來,所需的精神和力道比木工用刨刀還費神費力。

外科助手又開了一次眼界,心中不覺生出異感,彷彿這個房間裡所發生的一切很不真實,有如瘋狂離奇的幻境——把人當作機器或木石那般整治修葺,敲敲打打,切切補補——外科醫生喜歡在操刀時開黃腔,講情色笑話,跟刀護士個個都很捧場,整場手術過程的歡樂指數就像聚餐。外科助手儘管已經習慣這種氛圍,卻仍不改緘默本色,他安靜取遞刀械,協助止血、縫合,從頭到尾像個背景臨演。他想起剛進開刀房幫忙的那段日子,經常跟著經驗老到的一位跟刀護士學縫合,通常用買來的一塊帶皮豬肉當練習對象,先動刀切開,再以手術縫線仔細縫合。

第二床刀是斷腳少年,他已經安靜下來,在麻醉醫師的協助下沉沉睡去。外科助手看著那張稚氣卻蒼白如死的臉,靜穆的神情含帶一種罕見的幸福。不知道麻醉後的人會不會做夢?

外科助手的內在不覺湧出一股無能為力的絕望感,在取遞手術刀械時,眼中反射出顫動的銀光。他沉思地望著這一切,想起方才協助少年照X光時,X光師才剛喝完他今天不知第幾瓶的感冒糖漿,黝黑瘦削的X光師對感冒糖漿的依賴已經到了成癮的地步;有時醫院不忙的空檔,外科助手會躲進X光室,這個習慣來自於X光師經常託外科助手臨時代班,讓他出去外面的藥局買感冒糖漿。

少年的斷腿已經被塗上一層碘酒液,談笑中的外科醫師在斷腿的皮肉上劃下第一刀,他的眼睛明亮而瘋狂,像一個連環殺人魔在為這個病態的世界行善。

外科助手的視線由於疲憊而模糊不清,年輕的臉上泛起一抹神奇又溫暖的紅暈,電流般貫注他全身的無形的震顫使他感到迷亂,同時又使他清醒。他的舌頭嚐到一絲似苦又甜如化學糖漿的味道,莫名激動的心臟在笨拙地跳動,他匆亂的一生像個跑動的鏡頭下的混沌剪影,突然毫無預警地「砰盪」一聲,從一個霎那跳轉到另一個霎那之間。下一秒,他垂頭倒下——那是一種奇妙的感受,彷彿從未嚐過的銷魂滋味,流動的安息的彼方,從他身心中流進流出,卻不見增多或減少——這時,他彷彿聽見骨頭折裂的聲音,皮肉連著斷骨的影象,電剪刨木的震蕩,急救電擊的怦動……等等,等等,在夜空中,在田野上,清新的秋日鱗雲的推手,遠風挾雨而來的腥氣,在生命鏡頭的帶動處,在意念構築的幻影中,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匯聚著創新結局的元素,像夢想屈就於現實,灰暗的聲光回音如針扎般刺痛他的眼睛和心臟。接著,他聞到了草木的馨香,也略微聞見死亡的氣息,隱約襲上他靜寂的眼神。

脈搏愈跳愈紊亂——他聽見護士在大叫,感覺到額上滲出的汗珠,還有一種像嗚咽的呻吟。外面的世界在翻滾,他被緊緊捺住的肉身像皮沙發那麼滑溜。

他死了。

彷彿有人這麼說。有人驚恐萬狀,也有人不知撞掉了什麼,把什麼摔得粉碎,也有人一動不動地站著,兩隻手向前伸,彷彿要抓住什麼。

外科醫生搖了搖頭,習慣性地聳了聳肩膀,朝死者望上一眼。進行中的手術不能中斷。瘁死的年輕靜默的外科助手被抬了出去,同時,少年的斷腿被植入鋼釘——敲打中的巨響,聲聲流入魂魄遊蕩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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