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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徵:孔子是怎樣對待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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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3*其實學者的工作是求真。當學者就得老老實實把真相講出來,不該成心把誰搞臭,也不該成心把誰弄香,更不該管有沒有好處。我引用的材料,全部來自可靠的史書,行家們不知讀過多少遍。

有一次,魯哀公問孔子:「你的學生哪個好學?」

孔子回答:「有個叫顏回的好學。出了事情只怪自己,不怨別人,絕不重覆自己的錯誤。可惜他短命死了。現在沒了,沒聽說有哪個學生好學。」

似乎講了一次還不夠,季康子問哪個學生好學,孔子又說:「有個叫顏回的好學,不幸短命死了,現在沒一個學生好學。」

這些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論語》中。那本書裡的事情是孔子的學生記下來的。那就是說,學生知道孔子偏愛顏回,知道老師公開講他們不好學。

更要命的是老師講得沒道理:顏回出了事不怨別人,這跟「好學」有什麼關係?不犯同樣的錯誤可能是在實際做事的過程裡學習,但這往往不是學生的「好學」:不識字的老農也可以小心避開絆倒過他的樹樁。我把《論語》幾乎翻爛了,死活就沒找到一句講顏回喜歡讀書的話,只看到他絞盡腦汁討老師喜歡。

孔子從衛國去陳國,被人包圍了五天,好不容易逃跑出來。顏回跟老師失散了,後來才找到孔子。

孔子說:「我以為你死了。」

顏回馬上回答:「老師在,我怎麼敢死。」

這樣向老師表忠心,未免太過。幾乎沒有人想死,但每個人都不得不死。顏回不願死在老師前頭就能不死?要是不願死在曾孫前頭,咱們能活多少歲?結果顏回還是比孔子先死。他爹求孔子賣掉馬車,給愛徒買一副外棺。孔子不肯,弄得非常尷尬,後來被王充挖苦了一番。

另外一次,顏回問什麼是「仁」。孔子說:「克己復禮就是仁。」

顏回問有什麼具體內容。老師回答:「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顏回很高興,拍著胸脯說:「我雖然不聰明,也要按這些要求去做。」

顏回恐怕真的不聰明。大多數事物,一個人既不看,又不聽,根本就沒法知道它們是不是非禮。只有完全不動腦子,別人一說:「這玩意非禮」,就立即閉上雙眼,捂緊耳朵,才有可能做到那四個「勿」。顏回大概希望老師天天晚上不睡覺,通宵看DVD,到清早告訴他,這邊的一摞非禮。他就不看不聽,保持心靈純潔。

但這豈不是害得聖人不仁?

孔子去楚國,又被包圍。糧食吃光了,學生全餓得兩腿發軟,站不起來,一肚子臭氣。

孔子問子路:「我的主張是不是錯了?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

子路老老實實地回答:「可能我們還沒做到仁,所以得不到信任。可能我們還缺少智慧,所以不能成功。」

孔子經常講,出了事不要怪別人,要檢查自己:「攻其惡,無攻人之惡」。前面他稱贊顏回不埋怨別人,就是這個意思。正因為這麼主張,他才被擱到文廟里供起來:後來的皇上希望百姓只埋怨自己,不要犯上作亂。

子路的回答完全符合老師平日的教導。但孔子不愛聽,冷冷地反駁說:「是這樣嗎,子路?如果仁人都能得到信任,伯夷和叔齊怎麼會餓死?如果智者都能成功,比乾怎麼會被殺掉?」

孔子又問顏回,現在落到這般田地,是不是因為自己的主張不對。

顏回乖巧,回答說:「因為您的主張最高明,所以天下沒有人能接受。儘管如此,您推行自己的主張,別人不接受又有什麼關係?別人沒法接受才說明您高明!」

孔子一聽,心花怒放,笑眯眯地說:「是這樣嗎,顏回?如果你發了財,我給你管賬房!」

孔子對顏回是一副面孔,對其他學生卻是另一副面孔。他點著學生的名說:「子羔愚蠢,子輿遲鈍,子張偏激,子路魯莽。」學生宰予白天睡覺,孔子大發雷霆,說他是「腐爛的木頭不可雕鑿,糞土堆的牆壁沒法抹平!」腐爛的木頭和糞土堆的牆壁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如果現在有哪個教師敢這樣罵學生,報紙和電台起碼數落他兩個月。

老師偏心,不但會破壞學生的上進精神,而且會影響同學之間的關係。孔子對顏回說:「得到任用就做事,得不到任用就隱退,只有我和你能夠做到。」

這樣公開誇獎一個學生,貶低其他同學,當然招來不滿。顏回沒有任何實際才幹,而子路以勇敢善戰聞名。他忿忿地對老師說:「如果統帥三軍,您願意跟誰共事?」

但孔子完全不顧學生的情緒,尖刻地反駁說:「我不跟赤手打虎、徒步過河的人共事,只跟遇事小心、善於謀劃、能夠取勝的人合作!」那就是說,子路有勇無謀,文不行,武也不行。

子路又挨了當頭一棒。

前年去武夷山開會,遇到上海的賀存真教授和北京的孫志捷教授,一見如故。

後來賀教授在討論時說:「孔子是思想錯誤的好教師。」

我說,孔子胸懷天下,東跑西顛地宣傳自己的主張,值得敬佩。人人都有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孔子的觀點不論是對是錯,都可以傳播,問題是他當老師恐怕幹得不算太好,接著講了上面的故事。

很多人說孔子是中國第一個私立學校教師,這可能不準確。但無論如何,他是最早的私學老師之一,教得不好也可以理解。私學教師剛出現,就盡善盡美,成為萬世師表,那就奇怪了。

我剛講完,孫教授說:「你們把孔子搞臭有什麼好處!」吃午飯的時候,他不肯再跟我們坐一個桌。

其實學者的工作是求真。當學者就得老老實實把真相講出來,不該成心把誰搞臭,也不該成心把誰弄香,更不該管有沒有好處。我引用的材料,全部來自可靠的史書,行家們不知讀過多少遍。

孫教授並不認為我講的是假話,但他抱怨我不肯為尊者隱諱,不肯隱瞞真相。奇怪的是,會上好些人隨便吹捧孔子,任意歪曲他的形象,孫教授卻一點都不生氣,好像對名人怎麼胡吹都不過分,稍微批評就得挨雷劈。

我的看法不管對不對,都可以表達。當然,使臉色也是表達,孫教授有完全的自由。我只是擔心他肝火太盛,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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